特护病房里除了酒精和消毒药水的味道,还缠绕着一缕草花香。窗台上,一个空饮料瓶里,插着一小束野花,黄或橘黄,多瓣多叶,似草似花。
那是沈歆从医院后院草坪上采来的,这样冷的时节还能开出的花,一定身体倍儿棒,心向阳光。路莳刚会喜欢。
自父亲入院以来,路清野还是头一回和十分清醒的路莳刚离得这么近说会儿话。两个人都激动得不知道该问还是等对方问了再答。
“儿子,你瘦了,不应该。南方的饭菜不习惯?红烧狮子头太腻口还是茭白炒肉片太寡淡?”
“没有,我都吃得惯。爸,我看着瘦,身上都是肌肉。在这儿脱不合适,你想象一下,我保证八块腹肌少一罚十。”路清野捋了捋胸腹前的衣服。
路莳刚不敢笑,一笑就牵动着不知哪里的伤口:“嗯,行,长大了。我儿子出息了,都有腹肌了。”
“爸,对不起。没能跟我妈一起过来,还好你没事。”
“那辆车挺小的,你们一起过来,那多挤啊!我睁开眼能看见你,闭上眼还能想着你,比什么都强。”
“可是,爸,过两天,可能就是明天,我就得买车票去,我的假快到期了,我得返校。不过,这个情况特殊,我可以跟学校再申请几天假……”
“不用。你该走就走,再待下去,我压力太大,每天都急着康复,反而欲速不达。”路莳刚一本正经地拒绝。
“爸!”
“儿子,往后你就知道了,不要总觉得相守在一起的时间短,不够用。用心认真相处,一时半会儿就足够了。人这辈子,说白了,是由’离别’组成的,团聚不能让人真正体会到在一起时的幸福,只有到了离别的时候才能。没有这一次次的离别,人又怎么学会珍惜团聚的时光呢?你走吧,走了才会想着回来。再说,我还有沈老师呢不是?”路莳刚被纱布包裹下的笑容,依然那样充满感染力。
路清野暗自庆幸,这辈子有幸做了这个男人的儿子。
如同摘下耳塞才发现四周安静不是因为耳塞隔音出色,而是因为四周本就鸦雀无声;路清野相信这个世界的横平竖直情理相依,只因他一直没有真正走出过父亲讲给他听的那个世界。
若不是成铭心的出现,他大概永远不必对抗另一个父亲也未见过的世界。
***
傍晚,他犹豫了许久,拨通了有喜烤鸭店的电话。
该着这天晚上有个家庭聚会包场,热闹非常,服务员们前厅后院一通忙活。服务台上的电话铃声孤独地响个不停,只是无人接听。
顾多喜也是里外照应,还要不时留意在内院小厢房里打点滴的成铭心,忙得脚不点地。前脚刚迈进服务台伸手接了电话,那边却刚好挂机。
顾多喜总觉得这电话不平常,问恰巧经过的一个男服务员:“这电话响了多久了?”
男服务员也答不出:“总归是响了一阵子吧!”
“跟他们都说一声,再响赶紧接,听见没有!”
到底是没再响。
路清野放下电话听筒的手沉如注铅灌铁,半天没能抬起来。没人接听,在有的时候,对有的人,就是一种神谕。
他没人可以再去打探成铭心的下落,除了顾多喜。电话的忙音一下子切断了他的各种设想,让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放哥,我想好了,我回去。”虽然天色已晚,他还是去找了李放。
李放站在门前,有些轻蔑地看着他:“我就知道。既然这样,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往后跟成铭心有关的事情,请不要来找我。”
“我说,回、学、校。”路清野心平气和地宣布。
说完,看着哑口无言的李放,他又点了下头。
***
原本成铭心是应该去医院打点滴消炎的,可顾多喜不放心。就专门请了护工来小院,连挂了三天吊瓶。
那天一大早出门准备晨练,顾多喜一眼看见对面的马路牙子上团着个什么东西,走近才发现是个人,再近一些看,竟然是成铭心,脸上带着淤青,人发着烧。
就这么直接捡回了烤鸭店后院,关门养起来。
待他稍有缓,能喝粥能交流了,顾多喜才问起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成铭心不敢全告诉她,只说了一半,自己被打劫了又被莫名其妙地放了,自己凭借意识往云海湖逃跑,然后就两眼一黑晕倒了。
“等我再睁开眼睛,就闻见烤鸭味了。”成铭心冲她赧然一笑,着实动人。
“你这孩子,没泡到云海湖跑到我这烤鸭店门前,也算有点福气。得了,先养病,别的以后再说。”顾多喜不知怎么一直有点偏疼成铭心,也就她能理解路清野始终放不下这么个大小伙子的心情。
“顾姐,那什么,野哥有没有跟你打听我?”成铭心犹豫再三才问。
“他父亲在外勘探的时候,出了事,现在当地的医院救治,清野他们都连夜赶过去了。”其实顾多喜也很担心,暗自祈祷路莳刚吉人天相,逢凶化吉。
“哦。”成铭心的眉头就这么紧锁上了。他太担心了。也有些自责,不能帮上忙不说,还要让路清野挂念。
“野哥,我可真想能在你身边搭把手啊!”他从未像此时这样,希望自己是个普通的再普通不过的男孩,能和路清野做个普通朋友,见面点头、道别说声“回见”,对方有事的时候自己竭力相助,就足够了。
因为自己太不普通,普通朋友,竟成南柯一梦。
***
眼见父亲身体确无大碍,委托沈歆将《镜花缘》寄来学校,路清野退了原票买了新的火车票,就此别于斯地,宛若新生般,踏上南下的火车。
回到学校销了假,他闷不作声地回归军校生活,比先前更加寡言少语,仿佛一开口便会不慎道出心事。
到了可以打电话的时间,他也只是给医院去电,细细向沈歆问父亲一切状况,大约一周后,沈歆告诉他,过两天医院再给路莳刚做个全面体检,就可以回家休养了。
他这才安心。
此波一了,他那心上原本未尽的波澜,又掀起朵浪花。摁在电话听筒上的手,对着那十个数字按键蠢蠢欲动:有喜烤鸭店的电话号码在梦里不知拨了多少次,却没有一次能拨通。
他用左手重重打了右手一下,转身落荒而逃。
***
依山傍水的有喜烤鸭店大约风水奇佳,是个足人口腹、养人身心的好所在。成铭心这阵子在后院小屋里休养生息得正经不错,已经面色红润能下地自己找吃的了。
虽然顾多喜没有一点儿要他做事的意思,他总觉得自己一米七几一个大小伙子,往院里一杵快要那棵龙爪槐高了,总是这么养尊处优的过意不去。于是眼里十分有活,清扫小院、给花草培土都顺手干了,精神头足的时候,也往前院烤鸭店溜达,看见哪里人手不足就立刻上去搭把手。精神小伙勤快能干,少言带笑,店里上上下下都挺喜欢他。
“小成,别急着干活,顾姐不缺你这个劳力。”顾多喜忙着算账,随口对他说。
成铭心刚擦完一张桌子,点点头又摇摇头:“顾姐,你忙吧,我不累。”说着,又去擦另一张。
见他总是想干活,拦也拦不住,顾多喜索性随他去了,只要他身体健康吃嘛嘛香,权当健身了。
这样大概过了一个月,一天直到中午头,顾多喜也没瞧见成铭心的身影。她就纳闷了,吩咐大厨下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她亲自端着送到后院紧里面的小屋。
“小成,我进来啦?”顾多喜在门口敲敲门,那门就自己开了。“哟,你怎么门都没关好,这晚上睡觉不灌风啊?”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屋子里面没开灯有些暗,她把面条碗放在桌子上,将窗帘拉开条缝。掸眼往床上看,见路清野整个人侧身朝里睡着,身体蜷缩着,似乎在微微发抖。
“怎么了这是?又不好了?”
顾多喜走过去,还没来得及说第二句话,突然看见床单上一片血迹。她着实吓了一跳,差点就要说“你来例假了?”才又反应过来,这是个大小伙子啊!
“小成,你没事吧?啊?”她俯身用手去探他额头,不热反冷。再看他的脸色,也是苍白无血色。
“怎么了这是?昨天还好好的!我这就叫人过来送你去医院!”顾多喜毕竟见多识广,仍算镇定。
“顾姐,别!”成铭心口齿含糊不清,吃力地阻拦她。
“那可不行!小成,你别怕,能挺过去,咱们先去医院……”
“我过一段时间就会流血,不用去医院,也不能去。”成铭心捂着肚子,慢慢转过身来。
“这怎么话儿说的?你、你不是个大小伙子吗?”顾多喜有点傻眼,这道题超出她四十年的人生经验了。
“是,也不是。顾姐,我只求你别告诉别人,也别把我当怪物看,成吗?”成铭心央求,一提到这个问题,他就被打回原形一般无地自容。
“这……你这情况,清野他知道吗?”
“野哥,他知道的。”
“唉!”顾多喜不知该说什么,成年人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最喜欢叹气:“没事儿,你好好养着,我去给你弄点儿热乎东西吃。”
“姐,别费事,给我煮碗红糖水,里面扔两块姜,就行了。”
红糖水也许不能祛病,但喝在口里,暖在心房,是和路清野有关的一种暖。
***
快到学期末了,各门功课和体能测试都在加码,还要应对上级机关部门的内务突击检查什么的,路清野每天身心俱疲,灵魂跟不上步伐。
他喜欢这种把自己一股脑抛进大集体里随波逐流的简单化生活,同时也厌倦了长年累月整齐划一的生存模式。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完全可以适应的,现在却有了挥之不去的私心杂念。
***
“路清野!”
“到!”
“今天你负责食堂小值,需要提前去后厨帮厨!”
“是!”
走出去没几步,路清野离队,又跑回区队长文志跟前。
“报告!”
文志转过身:“还有什么事?”
“可以分配给我其他公差吗?更重更脏的都没关系。”
文志和教导员杨凯相视茫然,文志道:“重活脏活你都干过了,食堂的活也该体验一下。”
杨凯是个口直心快的思想工作者,便问:“有什么苦衷吗?我还碰到过有的学员,因为天生怕油的东西,所以吃完饭不刷碗挨了批,大半夜一边写日记一边哭鼻子。你如果有类似情况,大可直言不讳。”
路清野太阳穴上爆着青筋。他一直在忍,可现实却总在挑衅。明明重新分派一下公差就可以避开食堂这种对于他来说的敏感地点,这两位却偏偏作梗问东问西。
“路清野同学?”文志更加了解他,看他似乎实在有难言之隐,想不如应下来做调整。
“报告教导员,没有!我这就去食堂帮厨。”说完,路清野掉头就走。
不就是成铭心以前的工作地点吗?隔着十万八千里,又不是同一家食堂,有什么干不了的!路清野,你什么时候这么多愁善感了?
一路暗自骂着自己,低头迈进食堂。
进了后厨,面对冒着热气的大笼屉、白花花的白米饭,还有早晨剩下来的一桶豆浆,他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这里、那里、前后左右,哪儿哪儿都是跟成铭心有关的蛛丝马迹,仿佛一个阴谋。
路清野扶着门站稳,回转身,往外走。
“那位同学,你不是今天的小值吗?去哪儿?”司务长拎着大铁锅从灶间出来,正见他的背影,纳闷道。
“报告司务长,我有急事,去打个电话。”
答是答了,可他并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