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刮来个美少男，这件事很快就在大院里传开了。
之前一直躲在车队，后来管理处帮成铭心上了个临时暂住证明，也在大院子弟中学为他争取到旁听生的名额。
然而，学校里也逃不过是非与猜忌，同龄人之间的观照与打量有时更加犀利。尤其是来自男卫生间的多维度审视，令他如芒在背。
直到一堂生理卫生课上，老师面无表情地解说了男女身体构造的差别与第二性征的具体表现，他越听越纳闷，自己的情况怎么有点技惊四座的意思？无论男女，都没法对号入座，可又都沾点边。
好在他还没有好学到下课直接去向老师讨教的地步，但也心中有数——自己是个异类。难怪妈妈当初说不要让人看，让人碰。
成铭心以退为进，上了一段时间，在天机泄露之前，以身体差为由离开了学校，还是一个人待着最安全。
后来在菜市场帮摊贩分拣菜叶的时候，被富大姐发现，觉得这男孩很特别，无论样貌还是举止神态。看他身体单薄脸上也没什么血色，猜测怕是有些先天不足。便发了善心，设法跟后勤部门通融，招他去食堂做个临时小工。因他那时不过十五、六岁，明里是不可能聘用的，只好早晚人少的时候帮个忙，对外就说是自己的远房亲戚。后来又在没人愿意住的单身员工宿舍——歪楼，给他找了间屋子安顿下来。虽然冬冷夏热，南北不通透，这也才算有个真正的落脚之处。
尽管成铭心少言寡语昼伏夜出，对自己的身世来历三缄其口，可人类的本质就是对未知的无限好奇与探（八）索（卦），关于他出身的种种传闻，可谓一个比一个耸动。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不引人注目，悄无声息地活着，想尽办法回到妈妈身边。
直到路清野出现在他浑噩麻痹的第十七岁里，像一只骤响的闹钟，唤醒了他差点就随手打发掉的青春。
他本觉得自己是烂命一条，非男非女，随风飘零。路清野却用力一拽，要他与自己一起立在地上，从此风吹雨打，咬紧牙关不许认输。
***
把这些一股脑讲给顾多喜，他松了一口气。仿佛徒步穿山越岭的苦旅人，终于放下压在肩头最重的一只书包，便可以再穿行一片沙漠。
“小成，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自己的家乡在哪里吗？”与他相反，顾多喜听完这个故事，深吸一口气才发问。
“那时还小，也不怎么出门，成天围着妈转来转去的，外面什么样子，在什么地方，都没往心里去。”他停下来想想：“我记得有一年夏天，妈从外面回来，编了一串白兰花做手环，那种花香被她起名叫做’幻香’。她说只有这里的白兰不肯做淑女，才会发出这样的香气。”
顾多喜犯难了：“我是不懂什么花啊草啊的，不过白兰花我倒是见过。有一年夏天我去无锡，在蠡园门口见有人卖过。你呀，怕也是打南边来的。”
成铭心两眼茫然：“我除了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就只来过北京。别的地方，一盖叫不上名字。您说的蠡园，很远吗？”
“远啊！跟北京中间隔着一条长江哪！”
***
第二天一大早，顾多喜从中国书店买了张中国地图回来，贴在成铭心住的小屋墙中央，五彩斑斓煞是好看。
“小成，你没事的时候就多看看这地图，保不齐哪天就能想起来老家在哪儿。”顾多喜在四个角摁下四枚图钉，贴得结结实实。
“嗯，地理课上也教过看地图，可惜我就记得上北下南左西右东了。”他有点不好意思。
“对了，还有个事。前两天，我在对面马路上看见王化那帮人了。不过你也别太紧张，他们未必是知道你在这儿，没准儿就是闲逛。你该干嘛干嘛，过两天我带你去看个老中医，就算治不了根吧，好歹给调理调理。”顾多喜一口气说了很多，成铭心却始终一言不发。
“另外就是……”她看看他，欲言又止。
“多喜姐，你说吧。你跟我，没什么不能说的。”
“就是我想问问你的意思，要是路清野再来电话，我跟不跟他说实话。我是这么想——说了，他可能又要跑回来；不说呢，又怕他满世界找你。”
“姐，不说，我不想耽误他的学业。我听说，军校里管得特别严，万一把他开除了，我就是千古罪人了。”成铭心毫不犹豫道。
“不至于，那倒不至于。也行，既然你这么为他着想，我也得成全你这份心。”顾多喜寻思着，自古忠孝尚且不能两全，这两个少年之间的惺惺相惜，恐怕也颇多磨难。尤其是得知了成铭心的身世，她更加慨叹。好在天地并非不仁，他年幼时遇见了言诺颐，长大后又碰到了路清野。虽然眼么前二人都不在他身边，多少又个盼头也好。
***
不出顾多喜所料，路清野很快就又打来电话，直接向顾多喜问起成铭心的下落。
“顾姐，你别骗我，我怎么就觉得那孩子在你那儿呢？”路清野第六感准得吓死人。
“你别多想，好好跟那边上学，你们是要记考勤的吧？是不是差一秒钟都不行？吃到了要扣学分吗？又长个了没？早餐要喝牛奶，知道吗？想吃什么告诉顾姐，我给你邮过去！”顾多喜恨不得一口气问一百零八个问题把他的思路岔开。
终于挂了电话。顾多喜这才松一口气。
冷不丁的，电话铃又两短一长的响了起来，她只好调整呼吸又拎起听筒。
“喂，有喜烤鸭店，您哪位？”
那边沉默几秒钟：“顾姐，你真的不知道他在哪儿吗？”路清野的声音更加沉闷，也更加充满疑问。“我有点担心，他身体不好，说晕就晕倒，还有王化那伙人，一直把他当点心一样想一口吞掉。”
“路清野！”顾多喜在电话另一头断喝一声。
路清野只好闭嘴。
“你看看现在几点了？北京时间，22点整！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边没有回宿舍？熄灯时间过了夜不归宿你不怕被学校开除啊？”顾多喜急于掩饰，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
“放下电话，回宿舍好好睡一觉，这可是你人生里最有价值的四年，往后出了校门，这样的日子就再也不会有了。你听我的！”
路清野默不作声地听着，放下听筒。
他更加坚信，顾多喜见过成铭心，那孩子很有可能就躲在她的烤鸭店里。如果真的是她收留了他，似乎倒是个不差的结果。
那夜他睡得格外沉，梦见自己和成铭心走进小洞天，关上门，说：那孩子你过来，我要检查一下。
“检查什么？”成铭心挑眉明知故问。
“体检！明白了吧！”他说着喘气声渐粗。
然后，在梦里，是他自己先动的手。
第二天一早，睡在上铺的兄弟跳下来的时候，刚好看见他一脸春意盎然地仰面酣睡，悄悄跟对面同学说：“原来路清野，会笑的啊！”
他实在太少有表情了，尤其是这次从北京回来以后。情绪堆积如山，在校园里独来独往，多少人见他黑灯瞎火地去小卖部打电话，出来就站在门口抽一根烟。
于是，开始有人说他八成是失恋了。可军校里，又是不让谈恋爱的。所以他的委屈，似乎也来得不够光明正大。
***
“路清野！”
“到！”
“午休时间来找我一下。”
“是。”
区队长文志对近来有关他的传闻也有耳闻，于情于理，都不能坐视不管。
吃过午饭，路清野就去宿舍找文志，对方将《镜花缘》还给他。
“好书，不过呢，太虚无了。你这么年轻，还是要活的真实一点。”文志一副语重心长的过来人模样，有点可笑。
“区队长，你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就先走了。”路清野竟然显出几分不耐烦，令文志十分诧异。
“不进来谈谈心吗？我看你回来以后，一直闷闷不乐，区队里的同学也反映说你经常过了熄灯的时间才回宿舍，还在外面抽烟……”
“是吗？谁屁话这么多？闲的蛋疼吗？”路清野反唇相讥，嘴角带着不屑。
文志十分错愕：“路清野同学，你怎么……怎么……这么粗俗？”
“区队长，你错了，我是粗豪，不是粗俗。你作为一个军校辅导员，用词要谨慎。再说，我说的有错吗？成天打小报告的人，不是闲的蛋疼是什么？”没人见过路清野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还如此咄咄逼人。
因为是在教职工宿舍门口的走廊上，他的声音又洪亮如喊“立正”，很多扇门都打开了，各区队的长和教导员们都闻声而望，欢聚一堂。
“你……”文志被震惊成口吃状态，路清野手里夹着《镜花缘》，双手插兜吹着《海阔天空》的口哨，穿过走廊，在众目睽睽之下四大皆空般绝尘而去。
接下来，他以为会迎来校方各大门派的逐一声讨，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不料一天下来，个个人淡如菊，各守本分。第二天、第三天，直至传说中的谣言会止于第七天，都没有人来找他兴师问罪。
仿佛他这个人完全不存在，而那天在宿舍门口的言语冲撞也只是他的想象而已。
路清野觉得这个世界实在诡谲：明明发生过的事情没有人过问，关于他的恋爱传闻却在一百步以内便可以嗅到。
这种毫无真实存在感的日子越来越煎熬，他无比怀念跟那孩子相处的时间里，对方那开心起来笑成花的脸蛋、难过起来一言不发的窗前背影、身体不适时有苦难言、张开又合上的嘴唇，快乐是真实的，痛苦也是切肤的，那每一分钟才叫活着。
也许自己并不具备成为一名合格军人的坚毅品质，路清野这样警示自己，他之前的二十年，一直误会了自己，也许自己向往的，只是军人身份中勇于制服敌叛一方的狩猎感。
很多问题终其一生都思考不出答案，但有一个问题已经在此期间迎刃而解：他很想念成铭心。不是好奇他的下落，也不是正义感作祟，就是单纯的想念。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想念。想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恨不得下秒钟就见面，的那种想念。
这真的是你吗？路清野。他反复诘问自己，试图修改答案。他想再给自己一个机会，以免以后悔过。
***
这天周末，军校在校生们可以按顺序分时段出校门采买，路清野懒得出去，把自己的名额让给别人。
本想去图书馆，转念一想，还是先去小卖部给家里打电话。
电话是沈歆接的，厨房的排风扇还在背景音里轰轰作响。
“你爸一早被接去医院做复健了，我在家里把食材准备好，他说回来要炸藕盒。”沈歆听起来很轻松，看来路莳刚的确恢复的不错。“你怎么样，儿子？周末没跟同学上街逛逛吗？”
“妈……”路清野喜欢叫她沈老师，叫“妈”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又像个小孩子。
“唔？”沈歆也随之一愣，扶好电话听筒。
“藕盒里面少放点肉馅，肉是发物，不利于伤口愈合。”路清野低声道，替代了明明想说的话——我有点撑不下去了。
“好。等你爸回来，我告诉他。你也要好好吃饭，上次见你，是不是瘦了点？现在还那么瘦吗？”
“胖点瘦点都没关系，健康就好。”
沈歆笑着附和：“小路连长说得对，健康最重要！”
放下电话，“健康”二字又让他放不下心里那位少年。他还健康吗？又流过几次血？每天还按时喝红糖水吃汤药吗？也不知现在到底躲在什么地方……
这么想着，又不知不觉拨通了有喜烤鸭店的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前台一个男服务员接听：“喂，有喜烤鸭店，您是要订位吗？”
路清野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把电话打过去了。只好问对方：“顾姐在吗？我是她朋友。”
“得嘞，您稍等，我给您看看去。”服务员将听筒搁在柜台上就出去找人了，听筒里传来嘈杂的人声。
路清野等了一小会儿，人还没回来，正泄气地放下听筒，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对面响起：“您几位？先里面请，我去找个服务员来给您安排位子！”
这声音远远地来自电话线另一头，也近近地曾在他枕头边响起，无论远近，都一点儿没变。
于是，路清野双手把听筒摁在耳边，不管不顾地对着话筒大声喊：“成铭心！那孩子！你听见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