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认，等于承认自己与人媾合，言诺颐由黑五类圣女彻底变做人尽可唾的残花败柳。
这是她答应了成铭心的：尽力而为。
***
虽然是母子相称，二人之间的关系更像是投契相知的密友。因为只有守着彼此，才能捱过一天，又一天。
三天两头，总有闲的蛋疼或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混人在门口骚扰她们，更可怕的是，半夜也有歹人试图溜进屋里对言诺颐下手。
她一直是美的，被人觊觎的。只是事到如今，在人眼里，她的美才没有了门槛。
言诺颐面对侵犯，抵死相抗，那时成铭心不过五、六岁，身单力薄只能去拉扯对方的四肢阻止。这太过耀眼的母子二人常常夜不敢寐，睡着了手里也要抓着木棍防身。
可要命的是，待成铭心渐渐长大，模样身型在英姿中悄然添了几分妖娆。说也不算奇怪，毕竟他比普通男性多了些器官，每隔一段时间，也会时不时地下身见红。
以往奔茅草屋来的，都是觊觎言诺颐的貌美，现而今更添了一些口味独特的浪荡登徒子，对着成铭心嬉皮笑脸试图调戏。
“妈，都是男人，他们干嘛那样看着我？”成铭心真纯无知，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体异于常人。
“铭心，你记得，别让任何人碰你的身体，也不许看。觉得哪个看你的眼神不对劲，就离得远远的。记住！”言诺颐认为，首先教给他护卫自己比告诉他真相更为必要。
“那……喜欢的人也不可以碰吗？”成铭心认真问。
“你有喜欢的人了吗？”言诺颐纳罕，毕竟他长这么大，近距离见过的人一个巴掌就数得过来。
“比如，妈。”成铭心一脸懵懂。
言诺颐笑了，思忖片刻答：“真心喜欢的人，也是真心喜欢你的人，什么都可以。”
成铭心似懂非懂地点头记下了。
言诺颐存着这样的心思：这个男孩总要长大，总要遇见喜欢的人，也许到那时，一切问题就都不是问题。
但是，在碰到以前，一切问题仍旧是问题。
去年以来，□□的势头渐小，可是流氓下作坯子与日俱增，有时候一连几天半夜都能听见有个把人在院门口怪叫狞笑。
言诺颐觉得这样下去，不疯也会心理不正常，只好破天荒头一回主动去找妇联办公室那位大姐姐，想请她给想个办法。
“如果你不嫌生活条件艰苦，我倒是有个去处可以提供给你。”大姐姐自然同情这对小母子，也在尽力而为。
“叶主任，我不怕的。只要离这里的人远一点，就是住在山里，也不要紧。”言诺颐早已对故乡没有了离愁别恨，毋宁要一身清净。
大姐姐点点头，让她们回去准备一下行李，当晚就送她们离开。
坐着生产队运送粮食的简陋卡车，随身几件简单的行装，言诺颐带着成铭心搬家，却并不知新家在哪里。
车行大约一个小时，开车的憨厚大叔告诉她们：“到了，就是这里。”
下了车，成铭心兴冲冲地想要看看新家的模样，却发现是个四周荒无人烟的山坡，四面八方风声不息，那种黑暗是没有一点人造光源的黑暗。
“妈妈，我们的家在哪儿？”
这种了无人烟的黑反而给了言诺颐安全感，她搂过他的肩膀，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青黑顶、通体刷着白灰的小瓦房：“喏，你看那不是吗？”
成铭心顺势看去——那看着是个房子，可低矮简陋，还发着一点都不讨喜的白光。
“妈，那是家吗？”他忍不住问。
“有门有窗，我们住进去，就是家。”言诺颐已经很满意了。
虽然不是真的山川深渊，但她们也如同鸦雀筑巢般，将身安在这荒岭之上了。
每周岭坡下都有向北方运送物资的小货车路过这里，叶主任会托司机将一些生活必须品放在固定的地点，待安全无虞的时候，她们再下来取用。
对叶主任的这份善意无以为报，言诺颐便会织些小手包放在那个地点，让司机带回给她，或自己留用，或卖掉贴补家用。
就这样靠着人间接济与大自然的馈赠，她们又幸存了两年。几乎无人知晓她们的所在，甚至有人以为她们早就从这世界上消失了。
那个年代，一个人莫名其妙的就没有了，实在是正常现象。
成铭心十二岁了，本是该上中学的年纪，求知欲与亲近人类世界的念头与日俱增。
“妈妈，你多教给我一些，多给我讲些故事，好不好？我很好奇。”母子二人在山上采摘野菜野果的时候，成铭心就会跟在她身旁这样央求。
言诺颐回头看看他：个子窜高了不少，如果营养更好一些，应该就会比自己高了。眉眼清秀不染尘埃，可说不出哪里有一点媚态，好在也只是平添清丽不是狐媚。
“好呀。铭心想听什么？”
“妈妈的故事，爸爸的故事，家里的故事。”成铭心歪着头看她，俏皮可爱。
“妈妈原先的家，是个大宅门，办过私塾，但不收学生的学费。妈妈是这个家里最小的孩子，有严父慈母，还有哥哥、姐姐，都是这世上难得一见的良善、漂亮人物。”
“那……爸爸呢？”成铭心只知道有妈妈就一定有爸爸，否则自己的存在就不甚合理。
言诺颐没有应声。
“妈……”他以为她没有听见，轻声唤她。
“铭心，没有爸爸。”她不愿哄骗他，哪怕答案是他不想要的。
“哦。”
知道这件事以后，成铭心对她更加体贴，越来越像个男子汉。
可是在他心里，是有个爸爸的。他把他想象成什么样子，他就是什么样子。比如，要英俊，才配得上妈；要勇敢，才能不管不顾地活，就像他自己。
***
转眼一年过去，成铭心白天上山打柴采集果蔬，晚上在烛火下跟着言诺颐学写字，听她讲悲欢离合的人间事。
看起来，一切都可以继续的样子，谈不上美好，但也不苟且。
只有一样：他的身体越来越反常。本来只是偶尔发冷出点血，渐渐变成会突然晕倒，脸色苍白如纸。身量也不再茁壮，只有清丽之相如故。
言诺颐也觉出这样下去怕是不好，自己虽然懂些中医，也只是驱寒活血之类的皮毛，且这荒岭上可寻觅到的草药实在有限，这病如果这样拖下去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不能耽误铭心一辈子。
想来想去，她只有再向叶主任求助了。
换上粗布衣裳，用头巾遮挡脸，手上挽只菜篮，看起来如同一个普通村妇，言诺颐告诉成铭心，要外出一趟，很快就会回来。
“今天早上你是不是又犯头晕了？那就不要上山了，好好休息，我去去就回。”她轻轻拨开成铭心额前有些长的发帘，最喜欢看他那双小动物一样灵动洁澈的眼睛。
“妈不带我一起去吗？”仿佛要出远门，成铭心很是不舍。
“铭心，等妈妈回来。”诺颐握了握他的手，有些冰，将刚刚织出来尚未收线的手套为他戴上，冰蓝配着一截白手腕，很雅，大小也正合适。
诺颐挽着菜篮，身姿聘婷地出了岭。
成铭心站在促狭的窗口向外看，诺颐的背影很快就隐没在坡道，他一下子觉得天地之间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感到必须得做点什么来填满这可怕的空荡荡的时间，想来想去，只有去林深处拾柴禾，等妈回来，天想必已经黑了，生火做饭取暖，样样都需要柴禾。
于是他起身，仍有些头重脚轻，勉强站稳当，他小心翼翼地褪下手套放在矮桌上——舍不得戴着妈拆了自己的毛衣为他织就的手套去捡柴禾。跟诺颐有关的一切，他都舍不得糟践。
***
那天的林子格外冷，他弯腰捡了一会儿，就觉得浑身冰凉。一边搓着手一边想找个能照见阳光的地方缓和一会儿，突然就风声大作。
这座小山林呈凹型，虽不算纵深但风起时格外势大力沉，身处其中将承受几倍于林外的风力。何况十二岁的成铭心体弱力亏，更是百般不胜。
他强作镇定，背着盛了柴禾的竹筐往外走，口中还小声背诵昨天诺颐念给他的一首《伐檀》，权当壮胆。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漪……”
后面一句被狂风刮得七零八落，他一顿，努力回想诗句，脚步也不由得停滞。
“不稼不穑，胡取禾……”终于想起来的后半首诗尚未出口便戛然而止，连他整个人都险些戛然而止。
一阵飓风从成铭心身后袭来，将他卷起到半空，又重重地甩向一个半人多高的土垛。
他用力想要睁开眼睛，风沙也一次次弥漫过来，他只好闭着眼睛等这场妖风退散。与此同时晕眩伴着阵痛结伴而至，他用牙齿咬着嘴唇，想凭借这一份疼痛保住最后的清醒。
“妈妈，我还活着，别埋我，妈……”
成铭心自小病秧子一个，这一刹才突然觉出何为生命不支。
他努力发出声音，好让自己不被误认为一具尸体。
***
一道生平没有体味过的刺眼光芒像极光一样穿透他光洁的天庭，他绞起眉头，试图睁开眼睛。
“咦，他醒了？！”
“看仔细了，别一惊一乍的！”
成铭心终于吃力地将双眼撑开一道缝隙，眼前白花花一片，耳边是几个糙老爷们儿的交谈声，以及扑克牌被拍在桌上的声音。
“俩猫一对尖儿，交牌吧爷们儿！”一个浑浊的嗓音吆喝了一声。
“醒了嘿！真醒了这回！”
视线虽然还是一团模糊，但隐约能看见四位牌友影影绰绰地围在他身周，像观看实况直播一样俯视着他。
他张了张嘴，想叫妈，神志却告诉他，言诺颐远在千里之外。
他把嘴闭上，暗自打算很久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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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拒绝交谈，这个新地方的人起先以为这小男孩是哑巴或者傻子。后来发现他耳聪目明一副机灵相，就一直当不会说话处理。
“这孩子，哪儿来的？”
“可说呢，听院里跑运输的车队队长说，是大风刮来的！”
“真的假的？那怎么着？看样子还没成年，找人收养还是送福利院？”
“听说是从南边带回来的，丢孩子的人家得多着急啊！”
“关键是，这孩子还不会说话，闹不清自己家到底跟哪儿，就是想送回家都没辙！”
这也不怪成铭心不开口，他自己也说不清家在何地。只知道自己是个南方人，家乡山清水秀，妈是美人。一直以来都是跟着言诺颐深居简出，可到底是什么乡镇什么山岭，无名无姓。就连他自己的名字，除了言诺颐，也没有第二个人知晓。
“我说，这位小朋友，你是我们几个从荒山坡地下捡到的，这会儿你醒是醒了，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也不能够再把你送回那荒山坡去。那么，先送你去福利院，以后再慢慢想办法，怎么样？”车队长和大院管理处的处长一起来找他接洽，并没指望他能听明白。
“不去福利院，我有妈妈。”成铭心大半个月来第一次讲话，说“妈妈”两个字的时候，他先是幸福地笑，随之而来的眼泪半天也止不住。
两个大男人全傻眼了。
不能去福利院。成铭心知道，言诺颐为了把他留在身边，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妈也许只是个碰巧遇见自己的姐姐，因为自己，她才不得不成为妈妈——他也是后来慢慢猜到这些。
凑合活着这道题，对他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