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清野跟系里打了三次请假报告,都没有通过。
原因有二:他在一个月以前刚刚销假,如无极特殊情况,本学期原则上不再准假外出;二是校内即将举办一次跨系联合模拟实战演练,直接与个人学分和期终考评挂钩,如果他这个时候请假离校,势必拿不到任何学分,这将影响到他的留校任教评估,甚至是后续毕业分配。
也就是说,从留校任教到留校察看,仅一步之遥。
即便如此,路清野还是要求请假离校一周,理由是家人失踪。
“家人失踪?”文志三脸问号地看着面前这个高大的男学员,成熟的身体幼稚的头脑,说的就是三区队这位路氏清野了。
“方便告诉我,是哪位家人吗?”文志能忍住没有对他鞭策怒骂已经算是训练有素了。
“是……一个弟弟。”
“不会是亲弟弟吧,你是八零后,独生子女创始的一代。”
“不是亲的,是干弟弟。”路清野吞咽口水又道:“但也很亲近的那种。”
文志沉默半晌,抬头看着他:“我的回答是:不准假。”
“为什么?就因为不是亲弟弟?”路清野十分不服气。
“你回去了也没用,如果警方立案了就会跟进,你要相信警力,而且作为一名军校生,你要学习’服从命令’。我知道,目前这种情况,对于你来说很难,但这种素质往往就是在极端事件中养成的。安下心来准备模拟演练,以你的能力,这次一定会表现得很突出的……”
文志那天对路清野说了远不止这么多。后面的话全是耳旁风,没进他的耳朵就消散得一干二净。
经过了几次被拒绝,与系里各级负责人沟通均告失败,路清野在睡不着的夜里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此路不通。
只要是与那孩子有关的事情,哪怕很小一件,都会遇到庞大出几万倍的艰难险阻。除非他收手退出,否则就要与全世界为敌。
他决定,不再申请了,不再与无关人员讨论了,他自己的事情,他会自己拿主意。他不再只做生命时间的管理者,而要成为时间的主人。余生中的时间要怎样度过,与谁度过,从此他要自己说了算。即便,这并不伟大,不过是自己注定要遭遇的每一件事。
趁着夜深人静,他从学校南墙地势较矮处的藩篱翻了出去,跨过这道藩篱,外面就是一条宽敞的大马路,虽仍然位于市郊,也足够车水马龙。
临走,他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走进去,上一堂绘图课,在雨里一边负重跑圈一边酣畅淋漓地咒骂,在食堂帮厨的时候按照成铭心教过的方法泡黄豆打豆浆。
这些事情,大概体验过就好。做想象中的英雄或是真真儿的有情郎,谁又能说哪个更高尚,哪个本该被牺牲。
他背着来时那个双肩包走了,没再回头,全无方向,唯有一个目的在胸中熊熊燃烧。
***
这些日子,何星有点急着想对成铭心下手了。如果得手了,成铭心就相当于被成功改写了dna,往后就能听之任之。再者,何星也实在馋他身子。
小学究吻功了得却越来越不肯让他动真格的,何星气急了也打骂,却始终舍不得换个人来在身边跟着。
住尘居里对小学究的接吻大法传得神乎其神,什么亲一口的滋味延年益寿、什么小学究的舌吻可以制造颅内gc,什么何老板被他的吻吊住了再也戒不掉了……但小学究亲嘴到底有多厉害,除了何星,谁也不知道。毕竟谁也没那个胆量敢伸手去够大老板面前的盘中餐。
这何星平日里看起来心慈面软只会盘核桃,实则歹毒变态,手上欠着不止十来条人命官司。近些年来在市局公安系统挂了号的悬而未决的大案里,盘根错节地几乎都有他的重在参与。
“我劝你别霸王硬上弓,弄坏了以后就砸手里了。”共进午餐时,小学究有一搭没一搭的说。
“不等了,三个月了,熬不住了,我打算今晚就办。”何星横下一条心,再也拉不回。
***
吃了晚饭,小学究扔了条崭新雪白的浴巾给成铭心,让他去洗澡。
成铭心接过浴巾,狠命闻了一下,那上面有淡淡的柜台味,看来是刚买回来不久。他有点纳闷,抱着浴巾发呆。
“洗干净点,今天是你的好日子。”说完,小学究推门出去了。
成铭心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仿佛故意透露口风给自己。
挖空心思也暂时想不到别的办法,成铭心只好乖乖去淋浴间洗澡。他在里面洗,小学究在外面拎着软鞭监听,水声一停他就问里面“洗到哪儿了?”
“头发,在洗第三遍。”成铭心压根儿没沾水,在手里将洗发水搓成一堆白色泡沫,又打开花洒淋浴让水浇在泡沫上。
一直从“头发”问到“肚子”,时隔大约半个小时。
“洗完肚子了。”成铭心水不沾衣地站起身来,眉宇入定,似乎有了准主意。
小学究没再往下问,百无聊赖地挥着软鞭。
水声起落了两次后,又没了动静。
小学究猜他下半身大约洗得差不多了,凑到门口向里面放话:“可以了,把衣服穿好。五分钟后我进去。”
里面似有悉悉索索的响动,又过了一会儿,彻底安静了。
小学究不想一进门看到什么春光乍泄,便先敲了几下门道:“穿好没?我进去了。”
无声以应。
小学究意识到什么,用力推开门,水蒸气里包裹着一种奇异的薄荷香气一股脑向他袭来,比洗发水的味道更加明显。
几秒钟过后,气息散尽,只剩一间空无一人的淋浴房。白浴巾散落在花洒前面的地上——所以水落下的声音才更像是流经了身体。
小学究抬头去寻觅他的影踪,只见屋顶的天窗赫然敞开,成铭心将水管道当作天梯攀附而出。
一切尽在小学究意料之中,他不慌不忙地在浴房里溜达了两圈,才将软鞭狠狠抽打在那块早已透湿的白浴巾上,随即冲外面断喝一声:“人跑了!”
***
何星吩咐手下人分作三路去围追堵截,对这个养不熟的小成,他已发狠心势在必得。如若自己求而不得,也绝不能看着他与路清野修得花好月圆。
成铭心从天窗一路攀爬下来,与地面还有两三米的距离时,他惊讶地发现正对着自己落地的下方居然铺着一张弹簧床垫。这种比瞌睡了就有人扔枕头过来的好事还要美的事情发生在向来点儿背不能怨社会的自己身上,让他一时间有点不敢轻易落地。
如果不是冥冥中自有安排,那就一定是有人在暗中助他。
来不及推理便听见不远处有人喊“找几个人去东边小门守着”,他知道何星已经开始排兵布阵了。于是咬牙松手成自由落体,不偏不倚地着陆在那张软垫上,毫发未伤。
翻身跃起继续跑路,他知道住尘居内部结构复杂离奇,但与外面的胡同小街仅一墙之隔,他心中有个鱼死网破的打算:如果逃不掉就拼命呼喊求救,墙外的叫卖声阵阵传来,他不信自己的哀嚎不会被墙外人听见。
主意打定,他就往墙边跑,很快便穿过一道天井来到墙边。墙比他以为的高出不少,大概是何星为了严防死守那些拐骗来的男孩子逃跑特意筑高的。
这不是围墙,分明就是一座债台。何星这伙人,迟早是要还上这一笔又一笔的黑心债。成铭心站在高墙下,胸中平白升腾出一股邪终不压正的勇气。
“他在那边!围墙底下!”有人发现了他,咆哮着召唤其他打手包围过来。
成铭心转而向墙外叫卖声处跑,他猜那里有个小型露天菜市场。跑了没几步,脚上的拖鞋便掉了,他只好光着一只脚,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
“别跑了,除非你会飞,这墙上到处都是玻璃碴,一身好皮肉别自讨苦吃!”上回揍过他的一个彪形大汉厚颜无耻地冲他吹了声流氓哨,一旁几个人也黑压压地围了过来。
成铭心抬头近看,墙上果然插满了明晃晃的玻璃片,横亘在身前仿佛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
他的命运再次向他亮出了“无路可逃”四个大字。
既然如此,他没有退缩,心下只道一句:“妈的豁出去了!”突然仰起脸来,两手拢在嘴前,梗着脖颈就要向墙外大声呼救。与此同时,他依稀听见墙外有个熟悉的声音在问路:“劳驾请问一下,’住尘居’的正门怎么走?”
好像是李放。
天助我!成铭心牟足全身气力,踮起脚尖,冲墙外放开喉咙高声一呼:“李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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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放也算耳聪目明,登时直起身子抬起头,四处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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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铭心没来得及发出第二声海豚音,嘴就被人从身后一把捂住,他呜咽了几声,手脚渐渐不再挣扎,双眼随之沉沉关闭,似一点点断了与这世界的十万瓜葛。
何星从后面踱着四方步上前来,把玩着核桃看着晕厥在王化胳膊上的成铭心,伸手去探对方的脉博。
“松开吧,这药下得有点猛了。”何星收回手道。
王化这才将捂在他嘴上的湿布拿开,随手扔在墙根底下,将手在裤子上一个劲地蹭着。
“老板,人怎么处置?现在就办还是等他醒了?”王化小心翼翼地试探何星。
“这半死不活的,办起来有什么劲?等醒了吧,醒了直接送我房里去。”何星盯着成铭心的脸,看不够地看,直到余光里觉察到小学究正靠在墙边冷眼旁观。
“究儿,这回可给我把他看好喽,再被他跑了你就替他肉偿。”何星从他身边经过,用胳膊肘顶了下他的腰窝。
王化等人仿佛看着什么香艳话本,都暗自偷乐不迭。
“笑个屁。”小学究一边骂着,一边上前去仔细看了看成铭心,见他鼻息异常微弱不匀,有些疑虑:“用的是上回那种麻醉剂?”
王化立刻打包票:“那没错!大老板说上药我就亲自去库房取的,蓝瓶装的那个,倒了满满一手巾板儿呢!”
“蓝瓶?”小学究皱眉。
“是啊!麻醉剂不都用蓝瓶装的吗?”
“你最好是色盲。”小学究说完,自顾自快步朝库房去了。
***
李放原地转了几个圈,再没听见那个声音响起。只好按照菜市场卖咸菜的大爷指点,去住尘居正门找何星。
他迈进住尘居的前厅,向服务员说了要找何老板,服务员请他稍等片刻,他便在原地立着打量这座久闻的传奇客栈的真容,心下还琢磨着之前难道是自己幻听了?
与他所在之地一方影壁之隔,王化正指使手下人将不省人事的成铭心抬去那不见天日的禁闭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