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星将李放让到名为“逸舍”的待客厅,有人奉上茶饮后,掩门而去。
“老同学,今天不用玩听诊器了?来我这里也不提前告诉我,也好给你预备最新鲜的食材下灶!”何星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对其察言观色,这是他与人交道时惯常的神情。
何星上学晚,虽然比李放大好几岁,却与他是高中同班同学,且因为李放被班主任指定在功课上对他进行帮扶,他们很快就成了关系最好的同窗,可谓形影不离。那时何星家经济拮据,午饭时常只能啃馒头,就着从家里带来的萝卜咸菜,连个饭盒都没有,每回都包在白色医用纱布里。
李放是机关大院子弟,家境自然好很多,见何星这样处境又不愿打击他的自尊心,就想了个办法,时不时地用自己带来的鸡蛋饼换他的萝卜咸菜:“你们家腌的咸菜又脆又爽口,比服务社卖的榨菜好吃多了,咱俩换换!”八壹中文網
就这么着,李放书包里的白纱布一团又一团,似乎已然昭示着未来的职业走向。
此为笑谈。
无论如何,何星将李放看作自己的患难知己,两人毕业后虽然人各有志各奔前程,这份糟糠情谊却未转淡。
何星高中毕业后直接参加工作,原本是在一家体制内的进出口贸易公司做行销,没过两年迎来了火爆的下海经商潮。他就毅然决然地放弃了铁饭碗,先是在服装市场练了个摊倒腾外贸衣服,有了点积蓄后事业心也随之蓬□□来,从南方往内地倒腾衣服已经不能满足他的致富梦想,他和在服装市场认识的朋友一起开始从莫斯科往国内倒腾吃穿用度无所不有。
这个工作太过大胆超前,也就是被大家伙俗称的“国际倒爷”。
住尘居是一座打晚清留下来的老店面,两进院自带后花园,前院如今被何星开发成菜馆兼旅馆,后院则是他和“工作人员”自己住。
李放头一回来,便被何星直接让进了私人领域“逸舍”喝茶聊天,不可谓不特殊待遇。
“老何,你这地方果然有点’近代文明遗迹’的意思,怎么样,这么大的院落住着,半夜不害怕吧?”李放环视四周,一水的明式家具,颜色黯淡,古意盎然。
“不怕,有什么可怕的?不管搁哪个朝代,住的都是人,又不是鬼。”
“我瞧着可有点’聊斋’取景地的意思!”李放说着笑起来,很像他们的学生时代,课桌上讲错题时,李放会为了让他长记性给他几句,以小搏大。
三两句叙旧完毕,李放主动提及来意:“老何,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夏天有个晚上,大院里两个男孩来你这里住了一夜。其中一个年纪小一点的,叫成铭心。”
何星坦然应道:“当然记得!是你把我这地方告诉他俩的,大的那个是你们大院里的孩子王,叫路清野,对吧?”
李放点头道:“现在,大的那个去南方上大学了,小的那个,前几天也失踪了。还是,在我眼皮子底下失踪的。”
何星一愣:他只知道成铭心是摩托兄弟从大街上“扫货”扫回来的,却不知这其中还与李放有关系。
只听李放又道:“如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我找了个私家侦探帮忙寻找那孩子的下落,这都过去两个来月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万一人要是真没了,我这辈子的’问心无愧’算是没指望了!”
“你道德水平线还是那么高!就算他真的失踪了,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跟这个姓成的孩子,很熟吗?”何星不以为然。
“我跟他倒是不熟,可是,我跟路清野熟啊!这个成铭心对于路清野来说,就像……”李放欲言又止:“给你打个比方吧,就好比听诊器和前胸的关系,算了,你自己体会吧。我这次来找你,就是想请你受累给打听一下,你人脉广,也许能找到点线索。”
聊了没多久,李放便说门诊部还有事就不多留了。何星十分诚恳地邀饭也被他拒绝了。何星笑着说“那我送送你”。
出了“逸舍”,李放突然提出想去后花园参观一下:“早就听你说后花园种了奇花异草,既然来了,能不能让我开开眼界?”
何星自然一口应承下来。
倒不是真心游园,只是刚才那一声隔墙的叫唤让李放起了疑心。
何星带他入了园门,里面花花草草自然不少,还有几株牡丹月季据何星说是得之不易的珍稀品种。
李放却暗中打量那堵高阔的围墙。站在墙边,外面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声声入耳。那位他去打听过路的卖咸菜大爷说起话来底气浑厚,此刻正跟顾客介绍咸菜吃法。
李放猜测这里就是刚才自己隔墙站着的地方了。
“李放,我记得你原先只喜欢绿色的植物,回头我给你从植物园弄几盆名贵的绿梅来,等冬天你再来赏……”
话没说完,有个服务员打扮却身型健硕的男人来请他去看看“后厨的点心用蒸还是用烤?”
何星听了略显烦躁,对李放说:“你在这里随便逛逛,我去去就来。”
那是句黑话,何星一听脸就沉下来了不是没有原因。
“你们怎么回事?那么个小东西都搞不定吗?”何星问那装扮成服务员的健壮男子,又打量他一眼:“下回别穿这身,不像那么回事。”
李放沿墙根走了几步,倏忽间发现一个半干不湿的白纸团碍眼地躺在草丛里。走过去低头看时,一股刺鼻的气味瞬间直扑上来。他用两根指头小心地将其拎起来,凑近再闻——几乎这纸巾曾被浸泡子一种药剂中,而这种药剂,含有浓度很高的强镇定剂成分。
“玩儿命啊这是!”李放小声嘀咕一句,迅速将纸巾装到上衣兜里,打算回去再细究。
“哟,这不是李医生吗?”
一个熟悉又不招人待见的男声乍起,吓了李放一跳,手上一抖,纸团又落回了草地上,他连忙用脚踩在上面遮掩。
回头一看,是西装革履打扮的王化,手里甩着副哈墨镜,无比得瑟地站在身后瞧着他,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王化?你怎么也来这儿工作了?”李放心不在焉地说着废话,心思全在脚下那个纸团上。
“来了有一阵子了,星哥这边业务多,缺人手,不过票务那边我还没撂挑子,李医生要是买个火车票、演出票五的,跟我说一声就成,都是倍儿紧俏的票源,一般人可弄不到!我不宰你,按票面价格出给你……”涉及自己的业务,他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你有事忙就去吧,不必陪我。”李放打断他,定海神针一样站在原地不动。
“那不能够!我们李大医生这样的稀客来一次,我有什么要紧事都得先放下!就算园子不大,也得个导游领着逛不是?”
“不必了,我还有事,先走了。”李放义正严辞道。
王化倒也不尴尬:“那我送您。”
李放兀自岿然不动,对方也如蜡像般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两个人谁也不肯先挪地方,仿佛螳螂与黄雀坦然相顾。
终于,李放抬脚迈出一步:“你替我跟你们老板说一声,我先走一步了。”
王化将他一直送到街上又继续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这条街尽头,才回身到后花园中,从墙根下捡起那个纸团。他猜想李放已有所觉察,大概下一个上门来找人的,就是路清野了。
***
成铭心醒过来几次,都是又哭又闹,动静凄厉可怖。那几个手下怕他声音太大引得住店的客人生疑心,又给他下了点蓝瓶子里的“麻醉剂”。直到小学究听了王化的汇报过来查看,才发现下错药了。
“蓝瓶子里装的是防止惊厥的原液,绿瓶子里的才是稀释过的短效麻醉剂。”小学究狠狠扫视那几个笨蛋手下道:“你们可出息了。”
这才有了之前何星被请来拿主意的一幕。
“究儿,制剂这块一直是你负责调配的,这区别大吗?”何星瞧着蓝瓶子绿瓶子都是差不离的。
“那自然。惊厥原液是一剂猛药,如果不进行任何配比就直接外用,后果有二:长睡不醒,或者醒过来了,也是个分不清男女的糊涂虫。”
在场人士都觉得过于惊悚,不禁同时朝那一动不动被绑缚在一张榆木床板上的成铭心的躯体看过去。目前看着,大有昏睡百年的意思。
王化站在门口没敢进来:如果那孩子真就这么交代了,那他不是主犯也是刽子手。
何星侧目发现他心事忡忡地站在后面,气道:“王化,都是你办的好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老天爷把这样这样一等一的货色送到面前,能不能接住就看自己的造化了!”
王化忙道:“星哥,你别急,万一这个不行了,我再赔你一个!”
何星被他气得哭笑不得:“是了,你赔我一个!你是能克隆一个一模一样的还是能生一个出来赔我?!屁话少说几句,把人看住了,如果醒过来,马上告诉我!要是醒不过来,把你卖了换个好使的脑袋。还有那个路清野,找几个人去打听一下,别又突然冒出来不好收拾。”
王化躬身答应着,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小学究始终在一旁沉默不语,偶尔看一眼成铭心的反应。
他发觉,何星提到“路清野”三个字的时候,成铭心的眉心动了一下。
大约是死不了。
不过醒过来,恐怕生不如死。
***
路清野这边也诸多不顺利:先是错过了去火车站的末班公交车,他等不及第二天的首班车了,干脆使出部队上夜间野外拉练的劲头,背着行囊徒步向火车站进发。
黑灯瞎火里独自迁徙,他头一回体会到城市如同一座岛屿的意境。他不惧风浪哪怕触礁,一心想漂流到那座有那孩子的岛上,看看他,抱抱他,或许,也敢亲一口。
”你给我活着啊!成铭心!活着等我收拾你!”路清野仰起脸来向着头顶唯一的星空,不知怎么就喊了出来。
***
成铭心翻了个身,坐了起来,双眼迷朦好似染了一层雾气,在黑暗里茫然试探。
“野哥,我渴了。”他低声念叨着,从床板上磕磕绊绊地下来,走到门口。
“野哥,野哥。”他随手旋动门把手,这扇机关亟待润滑的门“呲呲啦啦”地还真就开了。
门外正要进来的王化见他突然出现在面前,像见到鬼一样后退一步,踩到了一只易拉罐上。易拉罐被他的脚碰到,“骨碌碌”滚出去,撞到了一个玻璃跳棋子,自然也要滚起来,阴暗的走廊里上演多米诺现象,直到一只脚踩住玻璃球,才没有闯更大的祸。
“还真醒了。”小学究弯腰捡起玻璃球,慢慢朝呆立在门口的成铭心走过去。
成铭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走近,嘴里还在唤着“野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