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星眼睁睁看着他出去,并没阻拦,他知道小学究轻易不对他的决定发表意见,可一旦有所表态,也不是轻易可以糊弄过去的。涉及到成铭心的问题,小学究一直以来都表现还算克制,即便在他知道何星对那孩子有着非分肖想,都从未戳破翻脸。
但何星也明白,为此总有一闹,既然是现在,那就是现在。
小学究步伐有些不那么坚决,但仍是朝路清野铺位的方向去了。
半路上有处灯光极暗,他刚慢下脚步,就被一只手十分用力地携了过去。
“电话?”路清野的声音很迫切。
小学究看他一眼,没能抵过那眼神里的期待,不管这期待是否与他有关,他已泥足深陷。
他将大哥大从衣服中掏出来,等对方亲自来接,仿佛什么重要的首脑交接仪式。
“谢谢你。”路清野知道自己欠下一个人情,很难还的那种。
小学究背过身去走开:“最多五分钟,我不回去他会找过来。”
路清野迅速拨通一个电话,信号不太好,对方一个劲让他大点声却没听出他是谁。
“赵科,是我,路清野。”他挤到边角处,尽量压着声音但不影响发音清晰度。
“路哥???你现在跟哪儿呢?已经出国境了吧?”赵科十分惊讶,仿佛对方是从月球上打来的。
“赵科,我问你,庞亚林最近在忙什么?”路清野打住对方攀谈的话头,直切要害问题。
“庞亚林?我昨天还去他们旅行社找他来着,说是请假外出了。”
这么一听,路清野几乎可以肯定那人是庞亚林没跑了。
“赵科,你听着,想办法打听一下庞亚林最近跟什么人走得近,他一出现你就问他把成铭心藏到哪儿去了?你看看他的反应,如果能套几句话出来就更好。听明白了吗?我会再打电话给你的。”路清野隔着千山万水对赵科进行紧急培训。
见时间差不多了,小学究折返回来取大哥大。路清野刚好走过来,见了他,冲他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开往异国的列车过道上,两个人突然像是大学校园里偶遇的学长学弟,默契感十足。
小学究徜徉在这样临时造就的氛围里,从未尝过的惬意。那是剧烈x爱也无法代偿的满足感,愈合所有被遭遇割破的伤疤。
路清野将电话递还给他:“希望不会给你添麻烦。”
这话一出口,学长的味道更添几分。
小学究迟迟没有伸手去接,扭头看着窗外。大约就要驶出国境了,窗外的山峰样貌逐渐陌生,钻进来的风也越来越刺骨。
“你还不打算下车吗?”小学究问路清野,“再过一站就真的出国了,那边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的人还没找到,下不了车。”路清野答得干脆。
“我的人”三个字击碎了所有梦境,小学究从窗上看见自己的脸,卑微可笑。
他走过来,单手接过手持电话,在手里掂了掂。
“我说怎么老想着往外跑,原来有朋自远方来,心里放不下,是不是?”
二人闻声望去,只见何星站在过道不远处,一脸嘲讽地看着他们。
路清野对此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道:“何星,成铭心要是在你手上,趁早给我带过来。那孩子,你带不走!”
何星故作一脸茫然道:“小路哥,你在说什么?我真是一点儿都听不懂。”转而狠狠盯住小学究道:“究儿,跟我回去,咱们还有正事没办。”
小学究看看路清野,又看看何星,没有出路,只有没完没了的彼此利用。他突然莫名生出一腔悲愤,想报复,想闯祸,想让自己再没有什么利用价值。
低头间发现手中的香饽饽,他嗤然一笑,迅速奔到旁边窗前,奋力抬起车窗,扬起胳膊,狠狠将大哥大抛了出去。
窗外的风扬着雪片,转瞬便将它吞噬不见。
小学究十分满意,仍然站在窗前,浑然忘我,风还要来偷袭他、侵略他,被一只胳膊伸来过挡在外面。
车窗已被何星一把拉下来,人也一并收在怀里。
“这边有矿山的碎石,飞进来一粒就给你开瓢,不要命了你!”何星紧搂着他,声音微微发抖。小学究极少见他因为惊恐而失色,他脸皮那么厚,那么能演,只在床笫之欢时露出几分真性情,还是玩脱了的时候。
此时路清野已经走了。只剩他们两个人,在永动机般的铁轨撞击声中被抱拥,被裁决。
***
成铭心此刻还不至于挨饿受冻,只是一时半会儿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离开。
他在纵贯乌林市的两条大马路上从东走到西,又从南走到北,最后还是决定有困难找警察。
因为自身携带的秘密层峦叠嶂,他有些担心警察可能会对他进行的各种盘问:比如“为什么他们非要抓你?是不是你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就算不问,那些对他投来的审视与好奇的目光,也足以让他怯步。
实在太多人说过他是怪物。
他甚至不奢望被正名,只求不再引人注目,像个普通人一样被普通人充分忽视,不必千方百计证明自己是普通的,泯然众生。
思绪浮云一般零散扰心,他已经走到乌林火车站北门口。他记得这里有个车站派出所,果然凭着记忆轻松找回来了。
派出所门脸不大,此刻门口围了不少人。看样子,有一半是报道记者,另一半大概其是看热闹的。
成铭心知道这会儿进去求助不是时候,只能找个不显眼的地方静观。
刚站稳,就有个警察出来跟等在外面的人说:“现在案情还不明朗,暂时不便对外报道。”
“那至少告诉我们,那个被袭击的警察现在脱离生命危险没有?”一个记者手举着录音笔,努力探过身去。
那警察正色道:“这位记者同志,我之前都已经说过几遍了你不会没听见吧——我们的那位同事因为抢救及时,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现在正在医院接受进一步治疗。你要是再问这个问题,可就是明知故问,属于干扰警方正常办案了。”
那记者显然又失望又尴尬,臊眉搭眼地退回到人群里去了。
警察宣布过后便回去了,门口聚集的人群也有保安开始疏散。待这些人转过身来,成铭心只觉得头皮发麻:武皓在人群里,吴全友在人群里,王化也在人群里。
如果他有足够的证据举报,这个案件就是一案牵连数案,连环告破;如果证据不足不予采信,那他大概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据他观察,武皓与王化一伙人并无交集,处于各怀鬼胎阶段。
看情形,这个小地方的警方已经为车站凌晨袭警案全员待命,怕是一时没有多余警力护送迷途青年返乡,如果没有正义加持,他预感很难从这里活着回去。
成铭心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完美受害人,此刻冒出来的只有一个念头:快跑!
兹一转身,迎面撞上一个腰。
***
路清野回到自己的铺位上,思考着将如何应战。现在自己已经暴露,何星不会无动于衷,如果一直跟到莫斯科恐怕未必就能顺藤摸瓜找到成铭心。因为在他预判看来,那孩子应该已经不在这趟车上了。
也许下车往回找,才是正确的选择。
“小伙子,你是不是需要用电话?”一个些许陌生的长者声音在身侧响起。
路清野回头,是那个跟他换了铺位的老先生,手里递过来一只大哥大。
他脑海中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现在人民生活水平都这么高了吗?还是这趟火车上到处都猫着大老板?
“用吧,我看你挺着急的样子。”老先生和颜悦色道。
路清野起身婉拒:“不必了。谢谢您,我不用打电话了。”
“怎么?这车上可没有电话,你要是想等到了终点站下车再打,那还要三四天的时间,你等得及吗?”
老先生这么一问,倒是帮他下了决心,当即告诉他:“我下一站准备下车了。”
老先生有些诧异道:“我记得你的票是到终点站莫斯科的吧?怎么,不去了?”
路清野点头道:“临时有变化,不去了。”
老先生默然片刻,又看着他,认真问:“小伙子,我看你这面相做派,不是一般的买卖人吧?你上这趟车,恐怕也不是要去做买卖的吧?”
路清野未置可否,一笑作答。
“你愿不愿意,帮我个忙?”老先生目光深邃莫测,跟之前温吞吞的样子迥然不同。
路清野虽然有些纳闷,还是一口答应了。想着既然决定要下车了,人家有什么需要他帮的忙,就尽力而为。
这老者有点意思,请人帮忙礼数也多,非要将路清野请去餐车搓一顿,边吃边说。
“放心吧,距下一站还有两个小时,耽误不了你。”见路清野面露难色,老先生一语道破。
路清野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反正也下不了车,聊天吃饭谁不会呢。
话是这么说,毕竟心里百般惦记着成铭心,哪有什么真胃口。进了餐车找了个相对安静的位置坐下,路清野只点了一瓶矿泉水,其他的悉听尊便。
“小伙子,我也不问你姓甚名谁,如果这能答应帮我这个忙,我再打听也不迟。”吃饭的的人少,四菜一汤很快就上齐了,老先生一边给他布菜一边慢条斯理的盘道,就是不说到底请他帮的是个什么忙。
溜溜坐了半个小时,路清野终于忍不住了,直眉瞪眼问道:“大爷,您说的这个忙,不会是什么犯法的事情吧?”
这本是句玩笑话,不过是比较诙谐地提醒对方别糁着了,该交底了。
不料老先生听了,将身子坐直,也放下了一直没闲着的一双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让你说着了。是有那么点儿意思。”
路清野一听,立马站起身,拎起外套就要离席。
“对不住,犯法的事儿,我帮不了。”一边往外挪动,他一边犯嘀咕:这车上就没一个正常人,连自己算在内。
“犯法的事你不帮,那执法的事,小伙子,你愿不愿意出点力呢?”
路清野凭着一息尚存的觉悟,站住脚,回过头去,重新打量对方。
仔细看看,这老先生也不过五十来岁,也许再年轻一点。搁哪个单位,这年纪都是经验最丰富的时候,尤其是,办重案大案的警务人员,永远都需要这么一个貌不惊人,冷不丁就给犯罪分子扣上手铐的老队长。
路清野重新回到餐桌对面坐下,向座位上那么一靠:“您说说,我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