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铭心模仿鲤鱼打挺的动作，在金杉身上狠狠挣了两下。这当，刚好进了房间，金杉腾出一只手，十分熟练地摁开了壁灯。
“醒了？”
灯光洒下来，成铭心应激反应又闭上眼，皱眉道：“金先生，你可以叫醒我的。不用这么客气。”说着，他就翻身从对方臂弯里一纵而出，两脚发软没站稳，金杉连忙又伸手捞了一把。
“小心！”
“我没事，别搞得我跟刚学会走路似的！”成铭心小声嘟囔着。他摸不准金杉是真的人帅心善，还是跟他之前遇到的大多数叵测男性一样，不过是乘他之危。
“不是我唐突，刚才……抱你之前，我想叫醒你来着，可你睡得太香了。”金杉一本正经念念叨叨的样子，再次让成铭心觉得这个人应该没什么坏心眼……吧。
“那辛苦你了。明天见！”成铭心很用力地忍着呵欠暗示他可以撤了。
金杉站在那里，犹豫了几秒钟，才转身往门口走：“明天见。”
见他果然开门出去了，成铭心才松了一口气。他也说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在不动声色中提防。待人接物，总是先拒人千里，还试图不让对方觉察。
大概就和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一样，天赋异禀的孩子早防身。
除了在一个人面前，他可以像翎雀一样肆意飞舞，在云海湖冬天梆硬的冰面上，在空无游人的“浅觅深踪”，在无涯的心田。
想到那个人啊。
成铭心才发现自己在傻呵呵地乐。毫无城府，看起来一定也不太聪明。
路清野把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在认识路清野以前，连他自己也没有见过的人。
暂停花痴时间，所有谨慎小心又立刻附体回来。虽然上眼皮已经开始和下眼皮打架，他还是本着常年被迫害者的觉悟，走到房间门前，握住门把手突然打开门——如果此刻有人趴在门上意图不轨一定会就此摔得鼻青脸肿，他再顺势踏上一万脚让坏人死透。
通常现实并没有想象中戏剧化，或者，更加戏剧化。
门开的一瞬间，门前是空荡荡的，走廊里的声音感应灯瞬间点亮——确实没人。然而，他的直觉不肯罢休，就是觉得哪里不对。想了想，他豁出去地迈出门去，立马代入了恐怖片主人公视角。
感应灯灭掉前的一秒钟，他似乎看见有人抱膝坐在门边。
站在黑暗里一动不敢动，怕弄出声响灯又亮起来，如果那人不见了，对不起，那就是鬼；如果那人还在，很抱歉，那他转身再跑恐怕也来不及了。
这思考tobeornottobe的一分钟漫长过一个世纪。就在他终于决定跑回房间将门反锁再给前台打电话求助的刹那，灯突然亮了，因为，那个人忍不住先开口了。
“你出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成铭心“啊”的尖叫出声，做足全套恐怖戏码。一身冷汗把整个人吓得清醒万分，低头再看，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金杉。一个从他房间里出去以后又像贾府门口的纯洁石狮子一样坐守在门侧流连不去的男人。
此刻，也用纯洁清澈的目光仰望着他，让成铭心不得不将已到嘴边的五百字脏话忍了回去。
“你在这儿干嘛啊？这会吓出人命的知不知道？！”惊吓过度之后的怒气带着一点悲愤，成铭心的声调都变了。
金杉赶紧站起身来，贴墙而立，就差给他屈身九十度鞠躬致歉了。
“我不是成心吓唬你的，我也没想到你还会出来……”
“不是我会出来的问题，是你怎么没回你自己房间的问题啊！”成铭心努力克制着没有伸手给他一拳。
“因为……我没有自己的房间。”金杉越说越小声，却又不得不如实相告。“咱们来晚了一步，就只剩这一间了。”
成铭心这才恍然大悟，尴尬发问：“那、那你刚才干嘛不告诉我？”说的好像如果知道了真实原因就会留他同住似的。
“看你那么困，不想让你为难。”见成铭心一时无言以对，他连忙又安慰道：“没事，这家酒店有地暖，在门口睡一宿也不会冷！”
若不是有过太多匪夷所思的经历，成铭心也许就请他进来安睡一隅，两张席梦思不相扰，各自床头明月光，第二天一早还能有人提醒他该起床了。
可是，有知者有畏，成铭心没法不设防，金杉只能认倒霉。
他回头往房间里扫了一眼，被子暄软，像个发面大馒头，想必一定很舒适。
“那就不好意思了，你好歹拿一床被子出去盖着吧……那什么，我睡觉轻，旁边有人就失眠。”他给自己找个托辞，也暗示不是因为对方的人品次。
“你盖一床，够了吗？我看你好像，挺怕冷的。”金杉不能说不贴心，如若真的心存歹念，也是个人戏不分的歹人。
“够用。”成铭心转身回屋，不再多言，关闭对话窗口。
金杉抱着被子出去的样子莫名像个旧社会受气小媳妇，成铭心知道他就在门口，便用最最轻缓的动作将门反锁上，怕对方听见了过于寒心。
寒心也没辙。他不乐意跟别的人一个屋里睡一晚上，无论男女，恶魔还是天使，他都不乐意。
除了那谁。
终于在床上躺平，也卷出了一个被窝，那被窝果然松软异常，难怪金杉说这酒店是一路上能找到的条件最好的一家。不过被窝再舒服，也不及蜷在路清野怀里赖觉的那几晚惬意，准确的说，从小到大，他从没有试过那样满满的安全感。
他留恋那个羞赧的怀抱，微微颤抖着将他拥了个满怀的怀抱。
他扪心自问：是否因为太过珍惜那个怀抱，而不自觉中要为之守身如玉？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便跌入梦境。
这梦有些长，像那趟奔腾驶向北国的列车，他一节车厢接着一节车厢地寻找路清野，又要躲开那些也在找他的坏人，辛苦得想哭。
“成铭心……那孩子……听见没有？过来！赶紧的！”他听见那谁在什么地方冲他咆哮着，也带着一点哭腔。
“你跟哪儿呢野哥？我看不到你！”成铭心第一次体味到哲学书里描述的所谓“他身处绝望之巅”。
“你回头啊！回头就能看到我了！”路清野的声音从他身后斜上方的位置传过来，无比清晰，迫切。
成铭心觉得十分纳闷，即便在梦里，他仍然觉得这声音从那个方向发出来，不合理。除非……
他依从地回过头去，看到了一张汗涔涔的英俊面孔，那般天底下独一无二的英气俊朗，在他眼中。
不是他野哥又能是谁？
“野哥……”他叫出口，却觉得自己哪里似乎也不太对劲。这声音听起来更像是一种□□：自己病了吗？很严重吗？要死了吗？
“要死了……”路清野在他耳后根处重重道。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巨大的力道，横冲直撞进来。
他只会“啊”，满耳都是路清野饱含歉意的呢喃欺哄。
过了许久，他才明白：那快要死了一般的感觉，是快乐至极点前才会赏赐的窒息体验。
野哥在身后与自己同频共振，要死要活。
从“绝望之巅”到“极乐之峰”，不过只顾之间。
梦是真好的东西啊。
可有一样——绮梦有多艳美，醒来就有多心空。
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头顶是惨白一片的天花板，对面是床铺平整得连一个手指凹印都没有的单人床。成铭心伸手去摸梦里路清野抚过的地方：耳根是温热的，唇是燥热的，还有的地方，湿热得让他轻声骂自己“不要脸”。
读书多真不好，他红着脸想起“一晌贪欢”那一句，不由得顺势背诵下去，就来到了“别时容易见时难”这一句。
***
路清野也是一夜不得安睡，梦里一直在折腾成铭心，把他花瓣似的揉来捏去，再多发一点狠就要碎在自己身前。
还是不解恨。
原本那点子可怜的恨意早就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成了相思苦，在梦中对着那孩子一通发泄。
与那边那位天亮自然醒不同，路清野是被薛警督扒拉醒的。一睁眼，他的军事素养也被唤活，立马坐起身，大脑随即发出“给我清醒过来”的强制指令，整个人几秒钟便进入待命状态。
“有行动？”他在半黑的车厢里搜寻着一切可疑的蛛丝马迹。
这迅雷不及掩耳的快速反应把薛警督看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反问他：“你真就当了两年兵？好家伙，你这响应速度，比好多老人儿都利索！”
“在特警预备连参加过快反训练，成绩还行。”路清野面无表情的陈述着，好像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小路啊，我可太想把你挖到我们队里来好好培养一下了！”薛警督一副寄予厚望的神情。
“您把我叫起来，有什么异常？”路清野一心扑在工作上。
薛警督被他问的反倒有口难言似的，酝酿半天才道：“我说你啊，对你那个小兄弟是不是有点太惦记了？”
路清野一愣，只有装傻道：“我没啊……我。”
“那你怎么睡着了还叫人家小名？”薛警督忍着乐。
“小名？”路清野这回是真懵了，成铭心还有小名吗？自己知道吗？
“你叫了前半宿’那孩子’，后半宿又叫什么’铭心’、’心心’的……我琢磨着，这些都是一个人吧？真是你那小兄弟？不是你女朋友？”薛警督在这错综复杂的称呼中搞起了推理，世界观有点乱。
“嗯，不是。”路清野含糊其辞，试图蒙混过关。
“得了，起来吧。趁着人少先去洗漱一下，说不准待会儿就有什么动静。”薛警督见他脸有些红了，索性放过他一马。他也看出来了，这小伙子头脑敏捷身手矫健，却是生瓜蛋子一个，对异性没有经验，一逗就脸红的主儿。心说：往后这小路要是跟哪个姑娘搞对象，对人家那绝对是百分百掏心掏肺，要星星给月亮——嘿，也不知是谁家姑娘，反正是有福！
路清野低着头想要起身下床，巴不得赶紧带着自己那点秘密遁地而去。往起一躬身，才觉得不大妙——梦里嘴巴不争气地把甜言蜜语说给人听见，醒来这身体仍然没出息地久久无法平息。这要是一起身，可不得当众现了原形？到时候臊得没处躲没处藏，只能跳车了。
薛警督一扭脸，见他还捂着被子坐在铺上没起身，又两眼失神的样子，十分关切：“你没事吧小伙子？”
“我腿有点麻。没事。”路清野这回连头也不敢抬，他觉得自己脸上就赫然写着“我想成铭心想得走火入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