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吧,我找人带他走。”薛警督再次经过时,撂了句话。
小学究原本还在犹豫,一听这话,一把抓住路清野的手腕,畏畏缩缩地站起身来。
他直起身子,路清野才发现他的裤脚处在滴水。
“你这是……”路清野大概能判断出这不明液体的来历——地上没有其他水渍,这水只能是他自己流出来的。
“我精神高度紧张的时候,会……失禁。”小学究如实相告。
“没时间了,先下车吧。”
终于下了车。
外面漆黑一片,冷风凄凄,不看表不看天,很难判断出今夕何夕,立身何处。
路清野抬头向星空,须臾找到了那颗亮得离谱的北极星,也就依循着找到了东方。
他迫不及待地转脸冲着东方,仍是漆黑远阔的一片,但他确定那里会升起太阳,唤醒大院新的一天,也耀着成铭心的眸子。
“小路,快过来!别跟大风里傻站着啊!”薛警督从某个地方大声吵他喊着。
他这才收了魂魄,扭脸冲瑟缩在不远处的小学究道:“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这临时小站的候车室,这里常年本就没什么人,现在深更半夜的人就更少了。
薛警督引着他们进了一间小办公室,里面有三个便衣,其中一个是之前在火车上见过的,其他两个,一看也都是目光灼灼的明眼人,那审视一切的眼神,很难泯于众人。
“问出点儿什么来了?”薛警督看看角落里站着的小学究,低声问路清野,顺便递上一个冒着热气的杯子。
“喝点儿姜汤暖暖。”随后又走过去递给小学究。
小学究没有伸手接,看着路清野。
“人民警察给你递姜汤,还不快接着。”路清野自己先喝了一口,辣着嗓子暖着胃,这才意识到成铭心每天一大杯一大杯地灌这玩意儿,敢情也不容易。
小学究见他喝了,才伸手接过,仰脸一口闷。
“小路,这是我们支队的副队长,大柳;那两位是支队骨干,小铁和小廖。为了执行任务方便,就先不报上大名了,你别介意啊。”
路清野冲他们点点头。那两人基本没话,看人只是蜻蜓点水就能将一切表面化信息一网打尽。
“小路,那小伙子八成是对你有什么想法。”小铁十分肯定地小声对他说了句。
路清野也知道,不过第一次有人直接说出来,他还是惊了一下。
“我觉着……不能吧。”他脱口而出。听起来分明是“我也知道但我很难相信。”
小铁没再说什么,去旁边整理笔录去了。
“那个何星,拐卖人口的事儿死活不承认,却一口应下杀人的事儿,也是个奇葩。”薛警督摇摇头:“其实如果杀人罪名成立的话,不是极刑也是无期,对他来说都差不多。”
“我能做什么?”路清野想起小学究说人是自己杀的不是王化,但没有告诉薛警督。
“我总觉得他杀王化的动机不够充分,那个何雨一直跟他在一个包厢里,你如果能帮我们探探他的口风就最好。不过我已经帮你定了大后天回北京的票,不能再耽误你的时间了。”薛警督露出憨笑,分外慈祥。
“明白了。我试试吧,不一定真能帮上什么忙。”
“谁说的!你无意中已经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了!”
路清野一脸懵:“怎么说?”
“这次行动起头上讲,是跟车伺机抓捕何星。但是如果没有你那个小兄弟,就,叫成铭心那个,中途下了车,何星这伙人也不会起内讧,他不杀人也就不可能这么快缉捕他。明白了?”
“那功劳也应该算在成铭心头上,跟我没什么关系。”
薛警督狡黠地眨了下道:“是吗?真和你没关系?”他顺势瞥了立在角落里的小学究一眼:“没想到,你这小子还挺招这类型的大小伙子的。”
路清野一愣。
仔细想想,薛警督说的也没错,如果把成铭心掳走的人是庞亚林,那肯定是和自己有关系的。
小学究他是完全不想招惹的,准确的说,除了成铭心,这世界上任何一个无血缘同性,他都没觉得跟自己有关。
***
沿着墙根溜达了一会儿,成铭心实在觉得冷。正愁没地方可去,突然想起,自己兜里有钱啊!先吃顿热乎的,再找个地方睡一宿,明天再想办法不就行了吗?
他看看地段,估摸着这地方距离上回路清野带自己去吃的那个“大棚”不算远,此刻凭印象迈步走去。虽孤身一人,这顿还乡的饭还是要正儿八经吃的。又是路清野常去之地,格外温暖一些。
记忆力不错,很快就找到了地方。门口站着几个人,路灯下蒸腾着白烟,大概是吃完饭出来抽烟聊天的食客。
成铭心肚子咕咕叫,不管不顾地走过去。还没近大门口,就听见那几人中冒出一句:“那孩子要是回来了,八成得在这附近现身,到时候还是有机会。咱们哥几个要是抢了这个头功,到星哥身边去混世界可不比如今钻胡同体面多了嘛!”
成铭心几乎一字不差地听在耳中。脚步放缓的同时,伺机转身,尽可能不被那几人注意到。
“我去那边放放水!”其中一人说着,朝他的方向大步过来。
成铭心加快脚步,似乎听到后面那人也随之加快了步伐。他心慌,不知后面的人是尿急还是在跟踪自己。
“嘿,前面那孩子!”后面那人突然喝了一声。
成铭心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发现了,迟疑片刻,感到对方已经迫近。
一束光从他对面的巷口打过来。他眯起眼睛,用手遮挡半张脸。
“我在这里,找你半天了!”那束光说,声音是金杉。
成铭心毫不犹豫地快步朝那边趟过去,把身后的尾巴甩的老远。
走到跟前,看明白那束光是车的远光灯,也看清楚门口站着金杉。
“金先生……”
“上车再说吧。”金杉为他拉着车门,看他上车坐好,关好车门。
“今晚先跟我回家吧。”金杉发动车子,不等他回答,便朝城东驶去。
南城在身后变得越来越小,危险感一点点远离,成铭心知道自己一定会回来。这里有他几乎全部的心事,他只在这里活过。
***
开了一刻钟左右,金杉一直一言未发。
成铭心侧脸看看他,并无异样,也没有酒味,索性问他:“金先生,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回我家。”
“你也不征求一下我的意见吗?”成铭心觉得自己也算无理取闹,人家明明是救了自己一次,又一次。
“不问。问了怕你不答应。”金杉平声静气道。
成铭心哭笑不得:“你家在哪儿?很远吧?”
“还行。总要比你住的地方安全一些,你就委屈一下吧。”
已经入夜了,成铭心也困怠地睁不开眼睛,他没有别的选择了。他恹恹地歪在有加热功能的皮质车座里,陶然望着窗外,任由夜色里的高楼大厦霓虹繁华经过自己的面庞。他心底只有那三个字而已。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躺在一张真正的温香软床上。
抬头,正对上金杉直勾勾端详着自己的一双眼。
不用问,又是被人家抱进来的。成铭心真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一次是碰巧,两次难免会让对方误会自己是故意的。
“那什么,对不起,又让你受累了。我这就起来!”他拧巴着身子要坐起来,身上覆着的一条浅米色柔纱罗毯滑落,他用手一扶,被那凝脂般的触感惊觉,还以为摸到的是自己的皮肤。赶紧低头看,自己衣衫完好,这才放心。
心下也不禁纳闷:金杉这么个大男人,看着木呆呆的没什么情趣,怎么睡这么软的床盖这么香艳的毯子,稀奇!
“你不用起来,就睡这里。晚安。”说着,金杉转身退到门口,伸胳膊触到了壁灯开关。
“可是……”
后半句还没有吐出来,灯就遽然熄了,落下一片漆黑。
他看见金杉走出去,带上门,门底的光停住不动半晌,他才从门前移开双脚。又听见有保姆上前来问早餐的事,金杉让她“小点声”,又简单答了一句,就没有了声响。
成铭心实在太困了,四仰八叉地倒下去,抓起那条世界上最软的毯子从头盖到脚,呼呼大睡起来。
金杉回到自己的卧室,拉亮室灯,可见一屋灰白色的寝具和五斗橱。几乎没有装饰,连一张相框都没有。与成铭心下榻那间的风格天壤之别。
他迅速换了睡衣,肌肉在薄棉之下隐现。走到五斗橱前,拉开中间的屉门,双手从里面捧出一本相簿,熟练地翻开到某一页,定睛凝视。
伫立在相簿前的样子仿佛一种仪式,几分钟后,他轻吁一口气,拧灭壁灯,从床尾拎起雪白浴巾翩然进了浴室。
相簿没有合上,稀薄的光线下,也能看清最中间一格照片上,一个女子花样的笑靥。除了一对酒窝,无论样貌还是神态,都和成铭心形神相亲。仿佛姐弟,又仿佛只是单纯长得好看到一起去的陌生男和女。
成铭心此时已徜徉在那张温床上睡了个昏天黑地。自然不晓得这一夜,金杉悄悄在门口望了他多少次。
一早还没醒透,就听见有人轻叩门扉。成铭心糊里糊涂地问了句“谁啊”?才想起这不是在歪楼宿舍也不是陋巷出租房,这么大呼小叫怪傻的。
外面似乎有人回答“请用早点”,他没听清,索性起身,裹着毯子光着脚跑过去开门。门并没有反锁,一推就开却没有人这么做,他判断自己身处有教养的大户人家。
开了门,有点傻眼:门外至少有三个保姆在各司其职地忙碌着,拖地、递送碗盘上桌、擦拭家具摆设,每一位的动作都如水银泻地般一气呵成。
没人注意到他的出现,他光着脚踩在木地板上,左脚碰着右脚,不知该出去还是回去。
“醒了?一起吃早点吧。”金杉的声音先到,成铭心顺着声音找见人,眼睛被华丽地晃了一下。倒不是对方穿得有多华服锦衣,只是那条西装裤笔直合体,那白衬衣一个皱褶都没有的服帖在身体上,而那身体,线条又过分合理。
金杉整个就是“合理”这两个字的拟人化。秾纤合度,比帅还难得。
金杉一边系着腕表,目光却停留在他裸着的一对脚踝上:“我让人给你找双拖鞋来。”
“不用了!”成铭心本想说“我穿自己的鞋就行”,又恐怕把这光可鉴人的地板踩脏不合适。正犹豫间,只听金杉低笑一声道:“怎么,还要我抱你去餐厅?”
成铭心倒吸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