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北回北京的一路上,小学究几乎没说过话。路清野虽然没跟他同车,仍然趁中途下车吃饭、住宿的空档,去看一看他,确认他活着,且精神基本处于正常水平。
总体来说,路清野觉得他看起来一直很虚弱,像是什么良药被突然断了,气若游丝的那种。
“小路,回北京有什么打算?继续上军校吗?”薛警督见缝插针地过问。
“我倒是想,可我这无故旷课两周了,按校规是要直接开除退回原籍的。”路清野苦笑道,说出来才发现自己面临的处境如此不堪。
“你啊,上车之前就没仔细想过这些后果?是不是拿自己的前途太过儿戏了一点?”薛警督语气不甚强烈地敲打他,让他想起区队长文志。
见他不吭气,薛警督拍拍他肩膀道:“别郁闷,总会有办法的。你这么年轻,这么帅一个大小伙子,站在大马路上不动活都有人不眨眼地看你一天,有什么可愁的呢!”
路清野一愣:自己的样子,看起来很愁吗?
晚上回旅馆房间第一件事就是照镜子,他是很不喜欢照镜子的人,军校宿舍大门口的军容镜那么大个,他每回都是绕着走。大概除了刮胡子,就没什么必须要照了镜子才能办的事。
站在镜前,他摁下镜前灯,镜子立马还他一个奇迹——镜中这张脸看着确实几多愁,他再也不是那个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南城小路哥了。
至于为什么会却上眉头,那自是不必说的缘由。
路清野对着镜子里的人恨恨道:“姓路的,你可真够有出息的!你是不是真以为自己谈恋爱了?醒醒吧,那孩子可跟你一样,总体而言,是个男的!别因为他长得那模样,生理构造有点惊世骇俗,就把他当成异性,他是男的!是男的!”
恨到浓时,忍不住一拳挥过去,镜中人碎成七、八、九、十块。
第二天退房,陪了一百。
***
一路颠簸顺带反思人生,终于在一个冬日暖阳之下回到了大北京。南城还是一目了然的熟悉样子,他站在护城河边,有种壮志未竟无颜见江东父老的觉悟。
小学究下车后被薛警督一行人带去刑警队完善相关笔录手续,走的时候两人没再互作道别,路清野却预感事情并没有就此完结。
他不知道自己的事情学校是否已正式通知了父母,保险起见,他决定先去门诊部找李放。虽然之前两人闹得不欢而散,不过他知道李放仍然是自己最可信赖的大哥。
正是午休时间,门诊部里倒也安静。他快步朝李放的诊室走去,越往里走,一阵小孩子的笑声就越清晰地传来。
怎么着?这是连孩子都生好了?跟秦玥?
虽然也知道毫无可能,他还是加快了脚步,想一探究竟。
诊室里还是老样子,李放此刻正背冲着门的方向,给一个三、四岁小男孩做着听诊。听诊器在男孩肚子上滑动,冰的他“咯咯咯”笑个不停。
“李医生,忙着呐?”路清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话找话说打招呼。
听到他的声音,李放明显愣了片刻才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又转过身去继续为小患者听诊。
小男孩见有陌生人站在门口,便用手拼命捂住嘴憋笑,路清野冲他做了个鬼脸,他终于忍不住又乐出声来。
“好了,小军没什么大问题,就是着凉了。你小姨呢?怎么还不来接你?”
说着,李放回过头来,视线故意绕过路清野向他身后寻么。
“可算回来了?睡过头了吧?给你买的闹钟怎么不用?”
李放朝他身后连发三问,路清野不得不回头看了一眼。
秦玥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他身后,一脸尴尬,大概是不知道要不要出现。
“路清野,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秦玥看看路清野,又看看李放,暗示李放请他进办公室说话。
李放假装不明白也没看见,扭过脸去跟小军逗闷子。
“那是我外甥小军,别堵在门口了,进来吧。”秦玥先走一步,将他顺势让进来。
“我说呢……”路清野自言自语。
“什么?”秦玥没听清。
“没什么。小军先看吧,我等会儿再来。”路清野不愿做电灯泡,掉头要走。
“你等会儿再来,李医生可能也不在这儿了。”李放嘴里说着,仍不看他,提笔在处方单上挥洒着。
路清野只好站着没动。
“李放要外出进修几个月,这次的研究项目是’睡眠障碍’,听着就挺酷的是不是?不过,你说你刚回来,他就要走,真是不巧。”秦玥在一旁叹道。
此时李放已将处方填好交到秦玥手中,回过身去从诊床上抱下小军:“回去听小姨的话,按时吃药,小军很快就又身体倍儿棒了!”
“跟那位大哥哥一样吗?”小军伸手一指路清野,矇昧的小脸无限神往。
小孩子最灵,路清野这么个高大身躯杵在屋里,气场又无比飒爽,自然成了小男孩此刻的眼中英雄。
***
秦玥带小军回家了,诊室里只剩他们两人。
李放耷拉着脸,背冲着他整理书刊,再装进一只大背包里。
“这次进修是不是时间挺长的?”
“唔,比你在军校里待得日子长。”李放语气平稳。
于无声处听惊雷,路清野语塞多时,才道:“放哥,你知道了。”
“你留的电话号码是我办公室的,学校先打给我了。”李放回过身来,一脸厉色冲着他道:“你已经满十八周岁了,法定监护人也管找不着你了,你知道学校爱才,拿你没办法,我们又希望你能顺利完成学业;所以,说辍学就辍学了。怎么样,我的诊断还算准确吧?”李放一口气说了个痛快,目光里满是责备与惋惜。
“放哥,我没有……”路清野想要辩解,却发现理由也许更加让李放愤怒。
“没有吗?那太好了。那请你现在立刻马上回学校,写检查、做检讨、负荆请罪,总之让校方原谅你的行为,重新接纳你。”
“可是,我暂时还不能回去,我还有事情没有办完。”
“别告诉我,还是因为那个姓成的臭小子!一个没人要的丧家之犬,一个来历不明的下三滥,你就真的准备为了他,毁掉你用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争取来的大好前途吗?”李放实在气急了,口不择言,人身攻击夹杂着灵魂拷问,还嫌不够彻底,临了又重重地问了他一句:“路清野,我问你,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像他们说的,喜欢同性?”
“不是。”路清野毫不犹豫地回答,连自己都没有准备好,就回答了。
“那你到底是因为什么?”李放更加百思不得其解。
“首先,成铭心不是什么丧家之犬,也不是下三滥,他和你我一样,是生在八十年代末的中国青年,跟我们经历着一模一样的时代,我们不了解他的身世,不能因此而贬低他的全部。其次,放哥,你看着我长大,我没有兄弟,心里是把你当兄长,把赵科当弟弟看待的,我喜欢同性的话,你会看不出来吗?假使我真的喜欢同性,也不是什么肮脏的事情,除非人心脏,才会看什么都先看到最见不得人的那一面去。”路清野越说越激动,努力忍住好好说话不带脏字。只是说到成铭心的时候,声音明显颤抖了一会儿。
李放身为一个看脸色就能判断血压高不高的建筑大院门诊小名医,又怎么会没听出这其中的蹊跷:路清野的大脑皮层、杏仁核、下丘脑正通过交感神经系统传递给躯体神经系统一个“提起那孩子就激动”的信号,从而引发发声不协调,即声带震颤显著,也就是说话打颤。
李放由此几乎可以确认:不管路清野是不是喜欢同性,他肯定是喜欢成铭心没跑了。
通常如果患者不认为自己身有疾患,那么医术再高明的医生也不可能空手做法让治疗进行,一切治愈都是从认下这种病开始的。
“清野,你回去吧,不管回哪儿,仔细想想接下来你到底要做什么?沈老师和路高都还不知道你逃学的事情,我跟校方说我会找你谈。所以,你现在还有机会,何去何从,你好自为之。”李放真的放了,接下来的路,只能让这个生下来就带路的男人自己去走了。
路清野与李放相识十七载有余,却是头一回见他满目无奈,语气里带着一些祈求。
这一半是友情、一半是亲情的稀罕情义似乎就这么在两人面前,眼睁睁走到了完结。
“放哥,你相信我,我是在救人。你信我。”路清野眼底泛上泪光。被误解的时候,第一个有所行动的总是眼泪。
李放背冲着他摆了摆手:“走吧。”
***
路清野从门诊部出来,坚定了两件事:对成铭心一帮到底;迟早会让李放明白,自己做的事情,帮到了需要帮助的人。
他不忍心让一个浮萍一样的人在涉险谋生路的同时,还要背负世人唾弃。
何况这个人,是成铭心。
路清野走上了大街,一时浑浑噩噩,故意去看街上的年轻小伙子,一个个朝气蓬勃、血气方刚,北方水土哺育出的英俊,一点不含糊。
没感觉,的确没什么感觉。自己怎么会是喜欢同性?顶多算是在□□方面开化较晚而已,没跟姑娘谈过恋爱,没正儿八经喜欢过哪个女孩。他突然很想喜欢个异性,哪怕同性,看看那种感觉是不是跟喜欢成铭心一样?
这念头一闪如晴天霹雳,他立马就清醒了——那不就是说,自己是喜欢成铭心的?
回想刚才李放的表情,大概是他也看透没说破罢了。
男子汉大丈夫,想明白这个问题,路清野更加一不做二不休,不找到成铭心不回头。
谁让自己喜欢人家呢!
***
成铭心在金杉的别墅里住了没几天,就有点闷得想跑回南城去了。东边地广人稀,出来进去的都是不好好说人话的城市精英新贵,他觉得这地方真没劲。
南城虽然不是真故乡,这里却是真异乡。外国人也满大街溜达。
“金先生,我明天要回去一趟。”晚饭时,金杉将自己亲手切好的牛排端到他面前时,他实在忍不住了——冲这吃不惯的西冷牛排,他说什么也要回去喝碗豆汁儿续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