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铭心回过头,才发现踩到的是一只人脚,确切地说,是一只穿着黑色进口小牛皮的男人脚,脚连着身子,顺势往上看,是一位完整的男人——金杉。
“你怎么回来了?”这话一出口,成铭心觉得不是味儿,好像被包养的小情儿诘问金主,语焉暧昧,连忙又提高声量再问:“金先生不是去上班了吗?”
“上班?”金杉重复了一遍,似乎这两个字八杆子也打不到他身上。
“是啊,你刚才出去不是去上班吗?”
“也……算吧。你怎么样?又睡了一会儿没有?”金杉关切地问。
“从你出门到现在,有两个小时吗?没有吧,你觉得我是睡神吗刚吃完早餐就睡觉?”成铭心真的很纳闷,自己在对方看来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那一起去吃午饭吧。”金杉十分认真地发出邀约。
“你回来不会是特意为了跟我一起吃午饭的吧?”
金杉没开口,不过看他那尴尬又期盼的神情,一定是了。
成铭心啧啧称奇:“你们领导要是发现你又迟到又早退,你这个月可就白干了。我看你住这么大的房子还雇了这么多阿姨,这种工作态度,怕是要喝西北风了。”
金杉没绷住,笑了出来:“是,我就是喝西北风长大的。现在,可以走了吗?陪我一起喝西北风去好吗?”
成铭心还没回答,王姐站在金杉身后端声道:“金先生,刚才熊副总裁来电话问您,下午的董事会例行会议,提前到中午一点可不可以?”
金杉抬腕看了看表:“不可以。你告诉他,我午饭时间比平时稍长,还是按原计划两点开会。”
王姐尝试争取:“熊副总裁说,他临时因公外出要赶飞机,所以……”
“让他改签下一班。”金杉仍旧面冲成铭心,不动声色地吩咐着。
“知道了。”王姐一脸勉为其难地离开了。
“副总裁?”成铭心怀疑自己吃得太饱听岔了,低声重复了一遍。“你不让副总裁提前开会,又让副总裁改航班,那你不就是……总裁?”倒不是把总裁看得有多了不起,只是在他眼中,金杉木呆呆的,顶多是个京城有栋别墅的有钱人,总裁还是要管几十号人的吧?他能行?
“现在可以去吃午饭了吗?”金杉仍在等他应允。
***
金杉开车带成铭心去吃午饭的地方,据他说,环境一般,但是有一道菜很不错,值得一试。
驱车一刻钟左右便至亚运村商圈一带,从车里出来没走几步就进了一部私家观景直梯,电梯小姐冲他点头微笑:“金先生中午好。”
金杉礼貌地点头致意。
成铭心见电梯小姐直接摁了顶层标有“36”的按钮,当下觉得头重脚轻,整个人轻飘飘得像一片树叶一样。他以为自己是不恐高的,在没有登高之前。
金杉站在他身侧,见他身体晃悠了一下,手也慌乱地要去找扶手,立刻伸出胳膊揽住他肩膀,将自己的臂膀为他做护栏。
“头晕吗?”金杉温声问他。
对面的电梯小姐听得耳朵根儿发红。迅速打量成铭心一遍,反复确认那是个男人。
“嗯,有点儿。”
电梯上行至三十层时,玻璃影壁下的苍穹亦真亦幻,正是观赏这座城市最奇绝的角度。成铭心尝试着向外面看了一眼,只是想吐。
“别往外看。”金杉似命令又似恳求,成铭心感到他的手臂又靠紧了自己一些。
终于挨到三十六层了,成铭心几乎是被金杉拖架出去的,他猜想这情景实在狼狈好笑。不知那懂事的电梯小姐忍没忍住。
“对不起,不知道你恐高。”金杉一脸抱歉,又不敢松手怕他晕倒在地。
“我也是刚知道。我这个人真够麻烦的,好像要把所有矫情毛病都占全了。”成铭心更觉抱歉,有气无力地杵在那儿,慢慢缓过来。
“恐怕你现在也没什么胃口,我们找个位置坐一会儿,我就送你回去休息。好不好?”
也只有这么办了。
这高高在上的空中旋转餐厅里来往的宾客,非富即贵,大都会首选一个紧挨着落地观景窗的位置边吃边聊天,商机无限之下,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唯独他们,选了个四面不见天日的全封闭包厢,一人面前一杯鲜榨果汁,相面似的你看我,我不看你。
“本来想请你尝尝这里的招牌菜,再看看风景,没想到,一个都没实现。”金杉抱憾道。
“这样的风景不知道要多少只鸟以生命为代价,看风景的人都是帮凶。我倒也不想做其中之一。”这番话成铭心说得虽有气无力,却意外铿锵。
“为什么这么说?”金杉将身向前探了探。
“我以前看过一本建筑学家写的书,有一个章节是专门批评现代建筑大面积使用玻璃幕墙的设计,导致高空中飞翔的鸟会误以为那些透明的玻璃是真实的空间,每年因为撞击玻璃而伤亡的飞鸟不计其数。所以许多摩天大楼的地面上,都躺着小鸟的尸体。也许我们待会儿回去的时候,就会看到。你说,我们算不算是帮凶?”成铭心说完,长吁一口气,像完成了一次忏悔。
金杉语噎,凝视他,表情复杂。
就在成铭心觉得他可能是被自己气得哑口无言时,对方突然开口了。
“你怎么会,这么像她……”
“像……那位姓秋的小姐吗?”成铭心也不含糊,当下反问。
金杉十分诧异,屏住呼吸半晌,才艰难地点了下头:“你知道了?”
“嗯,说起来可能不应该,我是在你家里那两位阿姨聊天时偶然听到的。我当时站在门后面,她们没看见我。”成铭心有点过意不去。
“没事。迟早是要知道的。”金杉淡然一笑。
“冒昧问一句,秋小姐是金先生的女朋友吗?”
金杉摇了摇头。
“那我像不像她,又有什么要紧的?”成铭心不解。
“她叫秋淼,是霜降那天出生的,那是秋天的最后一个节气。听说出生时没有哭声,医生和护士们都很担心。结果离近了才看清,她的眼泪挂在睫毛上,却没有哭出声。后来,大家都说她是那年秋天的最后一滴眼泪。”金杉答非所问,自顾自柔声慢语,仿佛只是讲给自己听。
“她爱大自然,爱动物,也爱自由。她会在暴雨来临前为檐下的燕子窝搭好避雨的顶棚,会为了一只被人踢来踢去的刺猬去跟那些人吵架,她天真的时候像个孩子,愤怒的时候像个斗士。是不是很像你?”金杉反问他,很想得到他的答案。
“大概有一点吧。那你为什么不去追求她?”成铭心还是不懂。
“她也美丽,不需要解释,一目了然的那种美丽。”金杉沉浸在对这位女性的描述中,似乎很开心。
“我不美丽。”成铭心很怕掠美,立刻澄清。
金杉看看他:“是你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吧?就像你恐高这件事一样。”
“得了,我就是不美。”
金杉不跟他争,无奈笑笑。
“我建议你别找什么跟她像的,直接找她本人喜欢不行吗?”成铭心再次把话题引回来。
“还有一点,你们也很像。”金杉两眼目视远方,看着有些虚空。
“我在乌林火车站第一次看见你时的感觉,就和第一次看见秋淼时差不多。”
“什么感觉?”成铭心是真的好奇。
“你是个男的,我知道我不可能跟你有什么;而秋淼,从血缘上论,我得叫她一声’表姐’。”话至此,金杉瞬间无力,放下全部伪装:“那种得不到的感觉,一模一样。”
原来是这样。一时间,成铭心不知是如释重负更多些,还是同情更多些。
只要金杉不好男色,他也就不至于连夜跑路。
“吓到你了?”缓过神来,见成铭心不吭气,金杉有点担心。
“那位秋小姐,她现在……”成铭心记得两个阿姨聊天的时候说起这位秋小姐,似乎已不在人间的意思,又不好直接问。
“旅居国外了。她喜欢极限运动,比如高空滑翔和攀岩。外边玩这些的比较多,她也算追逐梦想了。”金杉一脸神往。
成铭心是真的有点同情眼前这个男人了。他说成铭心和自己喜欢的女人很像,其实,成铭心倒觉得,自己和金杉有点像——都是明明心有所属,却又碍于世俗伦常,难以企及。
他幽幽叹了口气。
金杉听见,侧目打量他:“想那个人了?”
成铭心被他一语道破,更觉相思太苦,点了点头,鼻子酸酸的。
“我可以帮你什么吗?”金杉将两手相扣置于桌上,成铭心面前的果汁冷却成柠绿色镜面,映着他的半张脸,两片唇。
那不薄不厚的唇动了动,说出来的话过于接地气:“也许我需要在你这里待一段时间,我可以帮你做些什么,家务,或者做饭,体力活也可以,总之我不想白吃白住。”
“你想住多久都可以。也不需要为我做任何事。”顿了顿,他犹豫着道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我只有一个请求:每天让我看你一会儿。无论你是醒着还是睡着,都没关系,只要让我看看你就行了。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保证。”
这个请求发表的过于虔诚神圣,成铭心不知该如何拒绝。
***
临走的时候,金杉请他在门口稍等自己一下,成铭心照办。见他向服务台的方向走过去,对一身西式装扮的服务生说了什么,对方十分恳切地对他进行了一番挽留未果,失望而礼貌地目送他走过来。
“你跟人家说什么了?那小伙子看着都快哭了。”成铭心十分好奇金杉怎么会瞬间有这么大的杀伤力。
“我跟他们说,帮我注销在这家餐厅的高级会员。”
“为什么?”成铭心还是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几句话就能让他放弃一种生活方式。
“不做帮凶。”金杉目光逗留在城铭心眼睛上片刻,不情愿地挪开:“你替秋淼提醒了我,要谢谢你。”
重回地面的时候,城铭心已经头不晕眼不花肚子也会咕咕叫了。
“金先生,你饿不饿?我请你吃饭好不好?”他向着中午头响晴的天空伸了个懒腰。
金杉抬腕看表。
“哦对,你还要去开会。那应该来不及了吧?”转念一想,他又道:“不过不吃午饭饿着肚子上班也不成,你将就一下,怎么样?”
金杉笑着点了点头,任凭他安排。
***
当天两点钟召开的董事会并没有延期,金杉也没有迟到,只是与会的各位董事大佬们,时不时地能闻见一阵香喷喷却又十分陌生的食物气息,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这种无色有味气体正生动地环会议室游走着。八壹中文網
金杉的手惬意地搭在自己的名牌手包上,里面没有吃完的半张煎饼果子递出的热气从指尖直抵心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