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管片派出所门口，路清野正要往里迈步，从里面出来几个身穿警服的公安干警，他一眼认出中间那个头发花白一脸严肃的，正是薛业成，薛警督。
这当，薛警督也瞧见了他，脸上立马有了笑意。
“小路，这么巧，来报案哪？”薛警督十分幽默地跟他打招呼。
“大爷，我还真是来报案的。”路清野哭笑不得地答道。
让几个年轻同事先走了，薛警督简单问了缘由，不无担心道：“听你说的，小成这孩子年纪轻轻，城府挺深啊！”
“人小鬼大，就这德性，都多少回了！”一提到这些，路清野一腔无处安放的怨气。
“那你呢？他这么麻烦，你就偏得管他？”薛警督一下子问到点子上。
“嗯。管到底了。”路清野毫不犹豫。
半晌，薛警督像猜到了什么，点点头：“那这样，你先去报案，完了我还真有点事找你。”
路清野去窗口报了案，又填写了相关表格，民警例行问了一些问题，留了联系方式，他出门，薛警督果然还在门口。
“既然报了案，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别疑神疑鬼的，看你这脸色，比上回见你的时候都白了。年轻人，拿得起放得下，学业为重。”薛警督忍不住趁机劝学。
“您不是说有事找我吗？”路清野明白他的意思，却也没接过话茬。
“那个何雨，这两天老是到我们分局门口来闹，说是想见何星一面。”
路清野点点头：“那也是个难缠的角色。”
“是啊，不过现在何星是重刑犯，案件也在关键的取证阶段，原则上是不允许与外界非必要人员接触的。可他天天来这么一出，影响太大的话，警方是可以以妨碍执行公务的名义对他进行拘留的。只是我看他那种精神状态，也不能再承受过多的刺激了。”
路清野听了半天，也听出了个所以然了：“您的意思是？”
“你不能不能开导开导他？我看他还挺把你当回事的。当然，如果不影响你学业的话。”说到这里，薛警督又想到了什么，试探着问他：“放寒假了？你们军校是不是假期也有训练？”
假是肯定放了，但路清野还没跟校方联系，回来一天半，也没着家，具体现在还算不算是一名军校生，他自己完全没把握。
“唔，放假了。”路清野含糊其辞。
“那你看……”
“成，您把地址给我，我明天就过去看看。”路清野一口答应下来。
“我就喜欢你这痛快劲，爷们儿！”薛警督写下地址给他，让他打车留小票，这是替公家办事，可以报销。
第二天一大早，路清野就到了分局大门口，老远就看见一个瘦长人影缓慢向那扇大门移动着，仿佛随时都会跌倒。
“小学究儿！”他放开喉咙，朝那人吼了一声，那人果然站住，一脸愕然地看过来。
路清野快步朝他走过去，越走近越触目惊心——算起来也不过几天时间，小学究已经和上一次见到的时候判若两人。更加瘦削，眼睛反而显得大又深邃，眼神更加神经兮兮，身上的衣服也不甚整洁，外套上不知怎么还破着洞；再仔细看，一只脚上没有袜子。
怪不得薛警督让他来想想办法，看这光景，就算警方不拘留，也得被送进收容所。
“这不是小路哥吗？”小学究倒先开了口。
“你还认得我，我倒是有点认不出你了！”路清野想到短短一个月，这么多人发生了这么多翻天覆地的变化，命运被粗暴地改写，见面都是一副劫后余生，欲说还休的样子。
“我是不是看着人不人鬼不鬼的？”小学究瞬间有些失落。
“你没照照镜子吗？”
“我住的地方，没有镜子。”
“你住哪儿？”
“说不准，哪儿不轰我走，我就住哪儿呗。”他一时又颇轻松。
“听说你最近天天来这给人家警察找麻烦？有这功夫，先找个地方落脚，再好好打理一下自己不好吗？”路清野开始尝试劝退。
“不来不行，何星在他们这关着，说不定哪天就……”他不敢继续说下去，被自己的念头吓到。
“他害了多少人，你知道吗？也包括你在内。”
小学究不吭气，盯着脚下的水泥地面出神。
“走，今天我负责你，过了今天，你要是还想不明白，爱干嘛干嘛，我再也不拦着。”
“你负责我？”小学究讶异地看他：“你那个小情人呢？把你甩了？”
路清野不搭理他，继续问：“怎么样？要是答应了，现在就跟我走；不答应，我现在就走。”
路清野真挚起来，带着一种善意的霸道，这世界上却没几个人可以拒绝。
***
小学究先被路清野带去附近的一家澡堂，冲了个热水澡。趁他冲洗的功夫，路清野去附近商店给他里里外外买了一身衣服，也捎带手把他原先的衣服全扔了。
待小学究洗干净从澡间出来，已别无选择。只好乖乖将新衣穿上身，站在一人多高的穿衣镜前打量着自己，有点重新做人的意思。
路清野在外面等得无聊至极，正想进去找他，只见他一身簇新地摇摆出来，站定，又戴上了眼镜。
“洗个澡怎么这么慢？以为你跑路了。”路清野快速看他一眼，转过身去。
“你就不怕我真跑了？”小学究跟在后面。
“怕也没用。不过，比起你跑路，我倒是更怕你不肯穿那些衣服。”
“我是犹豫过，要不是天气太冷，我可能真的会光着出来。”小学究看起来一点不像在开玩笑。
又走了两步，小学究问他：“我那些旧衣服呢？”
“给路过收废品的大叔了。”
“你好歹给我留一件……”
“给人家人家都不情愿收下，留着干嘛？”路清野不解。
“那些衣服，从里到外，连裤衩算上，都是何星给我置办的。这会儿见不到他人，一件衣裳也算是个念想。”小学究说着有几分伤感。
“那就更应该丢个一干二净。”路清野冷不丁道：“你也该好好为自己打算一下了，择良木而栖的道理，懂吧？”
“你知道什么！何星是坏，可他对我好的时候，怎么算？这个世界上，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把我当回事的人，他不会像训三孙子似的训我，也不会在我闹毛病的时候把我扔到大街上，更不会见我就要从悬崖上掉下去的时候不伸手拉我一把！”小学究越说越激动，两颊渐红：“你不知道的太多了，你没见过我犯病的时候，跟个鬼也没两样，我控制不了我自己，但我能看见，每回何星都是像堵决堤的坝口一样，拼了命地把我抱在怀里，就算我可能会把他打死，他也从没有放手过。你没看见他身上的那些伤，旧的没好，新的又盖上去。有一回，我顺手拿一个盛了热茶的茶杯去砸他，他没躲开，连热水带杯子都招呼在他胳膊上，他还是过来抱我，怕我用碎玻璃碴弄伤自己。”
“可他还是个坏人。何雨，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一点？”
路清野一唤他的本名，他就如冬日的溪水被冻住了一般，失了声响和颜色。
“只有他不会抛弃我。我恨他，就是恨我自己。路清野，就像你对你的成铭心，他再怎么离经叛道，被世界上所有人吐口水，瞧不起，骂成怪物，你也不会离开他，不是吗？怎么到了我这里，评判标准就变了呢？”他口气咄咄冲他道。
“那怎么一样？成铭心是受害者，不是加害者。”路清野当即反驳。
小学究冷然一笑道：“他让人丢盔弃甲，前途尽毁，他对于你，就是一个加害者。”
路清野尚未开口，又听他接着说：“你不过是贪图他在床上那点滋味罢了，等你见识多了，就知道那其实没什么，换个人，也许更尽兴。你为他放弃了这么多，你会后悔的。”
“不是你想的这样……”路清野最听不得人诋毁那孩子，火立刻往上蹿。
“我不是想象出来的，我是亲眼所见。”小学究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掸向他：“那天晚上我也在’住尘居’，你们两个，啧啧，可真精彩啊！”
路清野晃神片刻，牙缝里蹦出几个字：“见笑了。以后会更精彩，不过你只能凭想象了。”
小学究靠近过来，前胸试图贴住路清野的胸膛，被他抬手一拨，没能得逞。
“小路哥，我比他更精彩，你信不信？”
“何雨，我觉得我刚才去找你，是特傻一事儿。”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一巴掌将它呼在小学究心口上。
“你好自为之吧。”说完，他转身而去，再不肯回头看一眼。
小学究一直目送他走出去老远，还在等他负着气回还。却只见那魁岸的背影越走越远，径自消失在十字街头。
他这才明白路清野是真走人了。
小学究茫然地挪开手，打开那只信封，里面是几张半新不旧的百元人民币和一张字条：“不用还，两不相欠。”
***
成铭心始终与金杉保持着安全距离，美食成了他们之间沟通的唯一话题，只要一感觉到金杉要跟他聊别的，他就把话头往什么豆浆怎么会是咸的、油条怎么会有甜的上面引，能扯多远扯多远，屡试不爽。
直到这天，他发现自己说起吃的，不再是舌底生津，而是一阵阵恶心。
成铭心觉得不对劲，不是病了就是身体有了什么异样。而且本就肝肠寸断了一份情思，现下如果再丧失食欲，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中午等我回来带你去一家新开的川菜馆好吗？听说这家店的小笼牛肉和夫妻肺片跟原先西单北大街那家老字号川菜馆的配方一模一样，就是换了个老板……”金杉原本食色不入的一个人，为了投他所好，愣是做足了功课。
“今天不太有胃口，也。”成铭心恹恹地补了个“也”字，懒怠解释更多。
金杉听见，从前厅穿衣镜前大步走过来，连穿好的皮鞋也顾不得换，直走到他蜷坐着的沙发前，弯下身子察看他的脸色。
阿姨们都知道他有点洁癖，不敢吭气，紧跟在后面拖干净他走过的地方，确保没有留下任何脚印。
就算留下了，金杉此刻也完全不在意。
“算上今天都三天了。跟你聊吃的，你就皱眉头。怎么了？”金杉苦恼又纳闷。
“就，有毛病了吧？”成铭心大剌剌道，看着却不像信口胡诌。
金杉听了，更是俯下身直至与他平身，一时之间，成铭心视线之内全是金杉关切的目光。他往后缩了缩身子，才发现退无可退。
“究竟怎么回事？小成，你看起来很不对劲。”金杉弓着身子，两手撑在膝盖上，像哄一个闹情绪的孩子。
“我要是告诉你，你可别报警。”成铭心皱了皱鼻子，亏欠太多，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