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诺颐能精准找到云海湖,背后也是煞费苦功:先是用了几年时间去镇上、市里所有汽车站火车站、农贸市场打听,只要是人流量大的地方,她一个也没落下。
见她心力交瘁仍没有成铭心的下落,叶主任旁敲侧击地劝解她:“小言,这么多年了,如果人还在,也老大不小的了,你不用太过焦心。”言外之意,也许人已经不在世了,毕竟世事难料。
“母子一场,总要见到他,这颗心才能放下。”言诺颐没有打过退堂鼓,越是没有铭心的消息,她越觉得满怀希望,也许再见时,他已脱胎换骨,开始了真正属于他的人生。她总有种预感,这些年不见的时间,他并没有虚度。更重要的是,他一定还活在世上。
她没有去派出所报过案,也没有在街头巷尾张贴过寻人启事,她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这个世界这些年变得开放了,人们的状态也没有以前那么紧绷随时准备斗争似的,可她依然没有把握,不愿将找成铭心这件事落实得满城风雨,让每个见到她的人都会在三秒钟之内认出她就是那个大年三十还在火车站候车大厅找孩子的傻女人。
说来也巧,那天她在市长途汽车站蹲了一天,腰酸背痛累得什么似的,仍然没有什么进展。又饿又累,她在门口小饭馆点了一碗热汤面,因为里面人满为患没有桌子了,只好捧着面条到门口,找了个还算干净的石阶坐下,喝一口热汤续命。
正是食不知味的时候,听见一旁两个同样站在门口端着碗吃面的男食客,正高谈阔论南北面食差异,继而说到南北方人类差异。
“人家南方人就是粉雕玉砌的面相,甭管大眼睛小眼睛,男的女的,看着就是水灵,所以人家这面条上面的叫’浇头’,咱们那边叫’卤’,其实都是一码事!”
“你还别说,咱们那边也有水灵的小伙子啊!就原先咱俩在云海湖卸货的时候见过的那个,嘿,那叫一个漂亮!我长这么大,走南闯北的也见过漂亮人,可一个男的长成那模样的,可是头一回见着,真开眼嘿!”
先前那个扯起话头的是个“高低肩”,一时有点儿没反应过来,拎着筷子扭脸问旁边那号称被美貌震惊了的小个子道:“哪个啊?”
“就大冬天在湖面上溜冰那小伙子啊!当时你老远看见还说什么’仙女下凡’来着,结果走近了才发现是个男的,不记得了?”
“高低肩”追忆片刻后恍然大悟道:“咳,那位呀!嗯,漂亮是真漂亮,不过我后来听他们那片人说,他也是南方人,不是咱们那边土生土长的。”
“难怪呢!我就说北方大老爷们儿怎么能长出那么细皮嫩肉、就连男的瞧见了都咽口水的模样来!”
“可说呢,那小伙子,有点儿来头,我还听说啊……”他左右看看,明知身处异乡不会有什么认识的人,还是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讲了几句什么了不得的惊天大秘密给同伴听。
“真的假的?跟男人睡觉?!”友邦果然惊诧异常。“可他自己不也是男的吗?”
“我琢磨着,大概其他自己也好这一口,再加上出门在外嘛,总得找个靠山,怎么办?那不就得靠他那点姿色了吗?”
“那他……跟谁睡了啊?”同伴还想深究到底。
“那肯定是那片的老大呗,谁能罩着他,他就投谁的怀抱咯!”“高低肩”虽然也是道听途说外加自己的臆想,却越说越有鼻子有眼起来。
坐在一旁不远处的言诺颐早就不动筷子了,他们口中的那个漂亮男孩子,在她眼前渐渐有了一副面孔与身量,算起来成铭心也快成年了,无论样貌心思,都可企及那样的传闻。
她慢慢放下碗筷,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将围巾提起一些以遮住鼻子以下的部分,落落大方地走过去。
“二位师傅,平白无故的,别给人家孩子扣帽子。长得好的不一定非要靠卖弄姿色活下去。现在又不是旧社会,眼看香港都要回归了,老黄历也该换换了吧?”她字字掷地有声,却能看出也是鼓足了勇气才将判词和盘托出。
那两位都是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懂怎么突然多了一位听众,还要来声讨。
趁他们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言诺颐紧接着一脸正色问:“你们刚才说的那个小伙子,人在哪儿?”
“在哪儿?北京啊,云海湖不就跟北京呢吗?”那“高低肩”果然被她查户口一样的有问必答口吻唬住了,痛快作答。
“云海湖,是北京的一个湖吗?”言诺颐按捺不住心中的小激动,她直觉这个三字湖与她的小铭心密切相关。
“就城南边一个公园,名字叫’云海湖’,里面倒是也有个湖。”
“那小伙子就在那里滑冰吗?”她自己都能听出自己声音在发抖,更是极力保持着镇定。
“嗯。我们哥俩瞧见过几回,是不是天天都跟那儿滑,那就不知道了。”
搁以往,她必定会细细描述一遍成铭心的长相、身高、甚至说话时的神态给对方,以便对方回忆是不是见过这样一个男孩子;而这次,她赌气不肯细说,因为那两人将那个小伙子形容得那般不堪。
可是,万一事实真如他们所陈,成铭心在北地他乡,以色相谋生谋安逸,那又当如何?
问好地点,她又狠狠瞪视了对方一遍才转身离开,直将那两人瞪得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买的面条忘了付钱,还是开车拐弯没打转向灯,才惹来这陌生女子如此的批判。
“我说,咱俩做错什么了?议论她家人了?她怎么看起来那么生气?”
“高低肩”端着面碗寻思半天,突然无限接近问题的核心,恍然大悟道:“跟咱俩有什么关系?咱俩顶多算背后闲得蛋疼嚼舌根;关键是,她谁啊,审咱俩一顿,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
那日夕阳如血,言诺颐终于坐在了北上寻子的火车窗边,无比忐忑,又无比踏实。她并不确信那片叫做“云海湖”的水面上,是否流淌过铭心的笑与泪;她只坚信,一件事无论多难阻,只要在做了,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看不见的车轮磨擦着想象中的车轨,诺颐心中的声音不断细诉:铭心,有一半的你,已经被我找到了。
***
路清野引着言诺颐一路往南走,言诺颐不说话,他就也不说。言诺颐暗中观察他,以他多年侦察兵训练的素养,又怎会不知道?只是碍于对方是个比自己年长的女性,不施粉黛却仍然眉清目秀的,让人更多几分敬意,便任由她观察打量,毫不在意。
言诺颐一向心如止水,在人群中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旁若无人惯了,对这个主动带路的年轻人却莫名关注。不全因为对方外表出众,更是因为这人身上莫名带着一份亲近感。所谓“性相近”,又或者是一种熟悉的气息。
为什么会和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男人有气息相同的默契,诺颐百思不得其解。
眼见南门就在不远处,诺颐开口道:“这公园从外面看着普通,没想到进来还蛮壮观。”
路清野先前见她手拎旅行袋就有些纳闷,现在听她口音,可以断定不是本地人,便笑笑道:“嗯,您是从外地来的吧,特地来云海湖玩?”
“从南方来的,来这里……办事。”她谨慎惯了,能不答就不答,能答两个字不答三个字,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很想多说一些。
“南方”两个字,势必、毫无疑问、顺理成章地令路清野想起成铭心,那个说不清自己老家在哪里、只知道自己是从南方来的孩子。
立刻,他对这位大姐姐也柔远能近起来,不便回望,只用关照的语气询问她:“南方有这样的公园吗?外面也是车水马龙的街道?男女老幼,吃东西都特别讲究?”
言诺颐不甚了了,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未置可否地微笑着。
路清野并不要什么答案,他不过是想和一个同来自南方的人说几句话,宽慰些许。
从南到南,那孩子虽然背井离乡,却一直没有偏离方向。此刻,应该也还在相同的方向,做着惊世骇俗的事情吧。
于未知里猜测,太难了。何况,他还猜错了方向。
路清野轻叹一口气。
言诺颐下了火车没多久,连投宿地都未找好,就一路打听着来到这里,此时已是精疲力竭。想到成铭心小小年纪,也许早已经历了这些,甚至历劫磨难,不由得一阵心痛。
她也低声叹出一口气来。
两人各自叹息不相闻,却同为刻骨铭心人。
出了南门,面前果然一条街道宽一些,另一条较窄。路清野细细给她讲了一遍路径,坐几路车最便捷,下了车往哪里拐,就差手绘地形图了。
临了,诺颐十分郑重地感谢他道:“小伙子,谢谢你,你帮了我很大的忙。”说完,转身欲去。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路清野看起来十分恳切。
“请讲。”不知道为什么会答应,言诺颐对眼前这个小伙子有着无法解释的好感。
“您要去新月胡同,是找什么人吗?”
关于新月胡同的一切,路清野都没法置若罔闻。
“算是很个人的事情……不太方便讲。”诺颐倒不是对他突然设防,只是说来话长,他又怎么可能会明白。
“嗯。我这么问可能有点唐突。我一个很好的朋友,就是在那附近失踪的。”
诺颐愕然道:“那么,找到了吗?”
路清野摇了摇头,有些难过,说不出话来。
诺颐也看出他的情绪低落,往前走了一步道:“老实讲,我来这里,去那里,也是要找人的。”
“那就祝您能早日找到要找的人,一路顺风。”他不擅长说吉祥话,只会用些场面上的大词。若在往常,一定听起来很奇怪。当下两人各怀心事,谁都没觉得别扭。
诺颐点头笑了下:“你也一样,不要放弃。祝你成功。”她看他的情形,猜测大概是为情所困,自是不方便多问什么,只好彼此鼓励一番。
两个同样寡言少语的人就此各自转身别过,继续寻找同一个人去了。
走到公共汽车站前,诺颐想起路清野的友情提示:公共汽车人多车少,如果着急不如叫辆出租车,让司机停在胡同口就好。
虽然积蓄不多,但穷家富路的道理总是不错。诺颐想了想,走到路边,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目的地。
之所以能找到新月胡同这个地方,也贵在一个“巧”字——先前诺颐在公园湖边游走时,无意中见甬道一排风景宣传照上,一张漫天飞雪的雪景照片上,景深处一个人影,像极了成铭心。她站在照片前许久,辨认着。
问了一旁经过的人,才得知那个拍照地叫做“新月胡同”。
算起来,拍照那天正是路清野在小洞天与成铭心珠胎暗结的日子。
重逢,合欢,不辞而别,千里寻亲。
煎熬也许是时间悄悄慢慢画了一个圈,叫做“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