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上午已经过了十点，金杉还是一个人坐在餐厅的长桌旁，报纸的财经版都被他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好几遍，成铭心仍然没有从他的房间出来吃早点。
王姐将热过两遍的豆腐脑重新端上桌，望了一眼他面前早已凉透的燕麦牛奶，小心问了句：“不然您这牛奶也拿去温一下吧？”
“等小成先生过来了，再温。我一个人也不想喝。”
王姐欲说还休，暗自摇头离开。
又坐等了半个小时左右，墙上的挂钟钟摆摇曳作响，他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把报纸放到一旁，朝成铭心的房间走过去。
除非与成铭心同行时，他是决不会擅入他的房间的，尤其在得知对方怀孕之后，更加注意避嫌。金杉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他已将成铭心看作一位异性，迷人，神秘，又迫切需要帮助。
站在门口，他先是轻轻叩门三下，静静等待片刻，没有一点动静，又抬臂用了点力气再叩门。
“小成，你还好吧？”
仍然没有回应。他脸色一沉，意识到也许有事，手摁向了门把手。
王姐等人也闻声过来，见他似乎急着要进去，王姐道：“金先生，我这就去取这个房间的钥匙！”
与此同时，金杉的手旋动把手，门无声开启——压根儿就没有反锁。
他没有就这样进去，而是先对外面人道：“你们不用跟进来，去忙吧。”
家政服务员们自然不好继续守在原地看个究竟，不情愿地四散而去。
等人都走干净了，金杉才再次推开门，快步闪了进去，随即将门掩上。
房间里很暗，却迎面扑来一阵凉风。原来是房间的落地飘窗没有关上。
金杉三两步走到落地窗前，将窗户迅速关上一扇：“现在天气还没有完全回暖，通风开一扇就好了，小心着凉。”
说完半晌，也没有听到一丝回音。
他木然站在窗前，只有自己的呼吸声。他感觉不到成铭心的存在，以前，只要他在，无论是否在自己的视野里，他明明都感觉得到。
慢慢回过身去，眼睛渐渐适应了屋子里昏暗的光线——果然，床上没有人。
屋子里没有了成铭心这个人。
他这才明白窗户为什么是开着的，连忙从另一扇没有关合的窗户向外望出去：这个位于别墅二楼的房间是有观景阳台的，而当初为了方便秋淼与大自然亲密接触，阳台外特别加装了一座大理石梯……自然也就在若干年后，方便了新住客的不辞而别。
金杉转身环顾四周，房间里已经收拾整洁，一切装饰摆件都在它们原有的位置上。窗前的小梳妆台上原本空无一物，如今多了一只信封。
他甚至有一秒钟，不想去打开它——有信就意味着人在远方。
犹豫过后，他还是面无表情地拿起信封，慢慢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来。他当然不希冀那上面会告知他一个新的地点相见，他只想知道临别前，成铭心会对他说些什么。
“金先生，如果没有你这几个月的照顾，我可能在得知怀孕的时候，就做傻事了。真是不敢回头去想！所以，你知道我有多感谢你吧？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不能再这么继续欺负你，或者说，利用你下去了。你放心，我在，这个孩子就会在，我生命力还挺强的，就像阳台上的野草野花，有阳光就能活着。也请不要为我担心，不要找我。我这个人，是个祸害，如果可以的话，就当我从来没有出现在你的生活里。我把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心存感激。就此别过。”
他连一个署名都没留下，走得干干净净。
***
学校这个公差时间只有两周，差不多要准备返校销假了。路清野没精打采，每天都盼着火车停运或是火车票一票难求。然而，返校事宜进展一切顺利，他没有光明正大的理由不离开。
沈歆不知他心事，只当他是返校前焦虑综合症，于是周末好不容易抽出时间回家进厨房给他做好吃的，顺便与他谈心帮他解压。
这个儿子打小就是话少主意大，青春期发育得又早又好却情窦迟开，当妈的有好多话不便直说，路莳刚又常年驻守工地。好在还有个李放。沈歆特别喜欢李放的为人，也算是打小看着长大的有为青年。偶尔去门诊部开点药，她总会去内科跟李放聊几句：“我们小路哥最近看着好像有心事，李医生要是遇见他，帮忙给疏导疏导。”
如今路清野不再是当年那个青涩又懵懂的大院孩子王，尤其这次从学校回来，沈歆明显感觉他成熟了，也可以说，好像不是大男孩，是个男人了。
他面对着一桌子美食，喉结一动不动：明显没动心所以没有分泌唾液。
“来，小路哥，呷饭喽！”以往，沈歆只要用这有趣的方言一招呼，路清野必然乐呵呵地递上筷子道：“请沈老师呷第一口！”
此次他没笑，只是照例递上筷子，等母亲动了筷，自己才肯吃。
沈歆表面上镇定，心里却疑虑重重：“这孩子是失恋了还是被太多人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或者……更严重？”
如果是女儿，她真要担心对方是未婚先孕了。
两人心不在焉地吃了一会儿，都是食不知味。沈歆实在扛不住了，抬头替他夹了一筷子菜，见缝插针道：“小路哥，看着有点惆怅啊，怎么了？谈恋爱啦？”越是重话越要轻松出口，是她一向的作风。
“唔……嗯。”路清野沉吟几秒钟，以另一个虚拟词认下。
沈歆惊喜地放下碗筷：“那是好事儿啊！是学校认识的女孩吗？不对，你们军校没有女学员。那就是学校外面的？”
她与路莳刚从恋爱到结婚，直到如今儿子已长大成人顶天立地，始终甜蜜时足够甜蜜，恩爱处无比恩爱，男女情爱美满，以至对于儿子未来的另一半，早已有了个灼灼其华的想象，也从不担心他会在这方面有烦恼困苦。只是静待那个日子到来，她便会迎上前去，将儿子的手放在那女子的手里，要他从此握紧不松开。
路清野从来不是妈宝，沈歆对这样完美的儿子也丝毫没有不正常的依恋，所以听他亲口认爱，除了欣慰就是期待。
“是外面的人。平常不怎么能见到。”路清野从来不说谎。
“距离产生美，天天待在一起反而容易审美疲劳，时间长了你就懂了。所以，小路哥这些日子以来，就是因为这件事忧郁寡欢吗？”
“嗯。沈老师，既然谈恋爱了，就会想天天见到，见不到，也就没法开心。”他说着，将两只胳膊抱在胸前。这个姿势意味着防御开始，沈歆太了解他了，知道他大概不会再多说什么了。
吃了饭，路清野早早回屋去收拾行李，沈歆本打算回学校参与一下学生们的晚自习，转念一想，今天干脆自私一下，为亲生儿子操一份心到底。
***
李放果然是大好青年行迹单调，不在门诊部就在去门诊部的路上。沈歆在距离门诊部50米处成功遇见他，彼时他刚与秦玥看了场电影，散场后送她回家，自己又回来加班。
“沈老师，难得见您这个时间出现在凡间啊！”李放嘴甜，也确实惊讶。
“不但凡间，还有了烦恼。小李，你忙吗？能不能快速跟你唠叨几句？”沈歆苦笑道。
“瞧您说的。”他抬腕看了眼手表：“半个小时够吗？半个小时后有个患者来复查。”
“足够了。用不了那么久。”沈歆打心眼里感谢他，更是长话短说，言简意赅：“清野谈恋爱了，你知道了吧？”
“哈？他告诉您的？还是，您猜的？”李放已经猜到应该与路清野有关，却没想到真相来得如此直接。
“今儿晚饭的时候，我问他了，他亲口承认的。看样子，是爱得有点深沉。我这个当妈的，这个时候倒腼腆了，有些话问得太直白了不合适，可是呢，看他那个情形，又像是人家姑娘不大愿意似的。”
李放一肚子话没法说出来，站在那里像个被捂住了嘴的人质。
“所以呢，咳，沈老师就直说了啊——”沈歆确实有点犯难，可是为了儿子，该求人的时候一点不含糊。
“如果小李你有时间，帮我开导开导他，这孩子青春期开蒙晚，对异性不是那么游刃有余，谈恋爱这件事，不是高考也不是拉练，不是光靠硬碰硬的努力就能成功的。还是要两情相悦才好，你说对吧？”
李放只能点头称是。
“我知道，你呢，目前也在谈恋爱，刚好可以跟清野分享一下这方面的经验。你们都是男孩子，他又一直把你当哥哥看待，你们之间谈论这个话题，会比我去找他谈更自然、也更深入一些。就是，可能要耽误一点你的宝贵时间啦！”
“沈老师，我想请问您，清野不管和怎样一个人恋爱，您都同意吗？”李放觉得有必要尝试给她一点暗示。
无奈沈歆太过开明通达，也压根儿没往性别问题上想，当下点头不二：“是啊！他在你眼里可能还是个毛头小子，但其实他眼看就二十三了，不小了，该恋爱了。趁他还没毕业分配到偏远军区，还有时间，谈个恋爱，就算不是校园恋爱，也是很美好的。”
李放再无话说。
由于路清野一两天内就要返校，时间紧迫，李放本着一切不可推脱的责任心，当晚就去找他“谈心”。
开门见李放站在门口，路清野十分意外，刚叫了声“放哥”，就被对方严厉的眼神挤兑到不知该说点什么。
“有空吗？跟我去大操场溜达一圈。”问句却说的比祈使句还要生硬，李放待他的态度与先前早就大相径庭。
操场上有人在夜跑，大口地喘着粗气，脚步声分外清晰。
他们一前一后走了一会儿，停在露天电影的巨大白色影壁前，路清野乖乖看着李放，李放不看他。
“放哥，上次我走得急，你别生我的气……”路清野仍十分愧疚，只对自己当时的做法。
“人找到了？”李放突然发问。
路清野一愣，明白他指的是谁：“没有。”
一提起那人，路清野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放哥，你是不是有他的下落？”
李放见他似乎越陷越深，不免怒从心头起，回目瞪视着他道：“路清野，我说你到底有完没完？就算你特立独行，谈个恋爱也要惊世骇俗，可我现在就问你一句：那个姓成的，他真喜欢你吗？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在利用你？我看他那个样子，心机不知道比你重多少倍！你是大院里长大的，是温室里的花朵，从小到大都是众星捧月，到了军校又是样样拔尖，连学校的领导都高看你三分。你这样成长背景长大的孩子，根本不懂什么叫人心叵测，也意识不到社会的复杂。在我看来，你现在就是钻进了一个圈套，你还真把这当作是爱吗？你这个糊涂蛋！”李放越说越气，最后索性直接骂起来。
修竹谦谦如李放，也被路清野气得变成了鲁智深。
“你想知道他成铭心是不是真喜欢我路清野吗？”路清野一脸正气反问道。
亲身经历过的喜欢，哪怕离奇，也不会骗人——这句话，此刻就仿佛写在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