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谁叫我打小心便善,不忍看这妇人受难。那这个忙?我便帮你了!”狱卒听了这话立马折身回来,仔细打量了番他手中的银两,用手一把蹭刮到底,全都捞了过来,随后便走了出去。
“你怕不是糊涂了,咱的戏箱行李都搁襄陵县里头扣着。你再散了这银子,等大伙都出去外头了,要跟着你喝西北风不成?”瞅王宗敏这般模样,杜雪兰心里头也不是滋味,偌大个戏班也是要活路的,总不能为了她一将死之人,连累身后的十几个班众。
“都这副德行了,还指望能出外头去?也不知每天想甚咧!”王宗敏可不这样想,熬过这顿便没了下顿,要是赶得及,捎带牵线秋审,正是秋冬行刑的好时候,那头顶这碗大的窟窿是怎么都填补上喽。
“你这个人真是晦气,每天生生死死都不晓得自个儿嘴里说的是甚。好歹是个班主,手底下都等你表态哩,再每天胡言乱语的,他们呢?让他们跟你一块寻死?”杜雪兰将他招到面前来,小声嘀咕着。
“能说啥呢?反正也丢出去了,等会儿大夫来给你瞧瞧,说不定过了今晚便没事了。”王宗敏可不盘算这些,如今搁他心里头割舍不下的只有杜雪兰了,况且出不出得去八字还没一撇,就算出去了,那时也孤家寡人剩他一人了,一人过日子怎么都好说。
“喂!大夫给你找来了,是哪个发烧了?”狱卒兴冲冲挤了进来。
“这里!大哥,是我婆姨病了。”王宗敏起身挥手示意,将狱卒和大夫叫了过来。
那大夫整理好药箱,上来便搭在杜雪兰手腕处把脉,眼睛紧盯着别处,又不时皱眉翻动,最后站起身来弓腰垂头,冷冰冰抛出一句,“夫人怕是不行了,还是早点准备吧!”
“不是发烧?怎么要准备后事了?”狱卒一脸茫然,分不清状况。
“大夫,您行行好,您大发慈悲救救她,我就这一点念想,要是我夫人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王宗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扣在大夫腿上,脸上则混着一把鼻涕一把泪。
“您还是另请高明吧!”大夫扯回裤腿,拾掇好药箱就退了出去。
狱卒见气氛不对劲,生怕王宗敏收回先前的碎银子,紧跟着大夫后腿也溜了。独留王宗敏一人瘫在地上痛哭流涕。
当有一天发现不能离开的时候,人只是将绳子挂在一棵树上,静静看着那棵树和垂下的绝望,并试图与它们沟通,让它们能理解人的痛楚,希望下手的时候轻点。
可你也看到了,从一开始它就是棵树,就是要人命的绳套。从来都不是人想象的美好,也不会有丝毫的怜悯,是人的幻想让它宽容了许多,所以也渴望它回应,回应付出的期许,回应这场没有胜利的战斗。它只是变回它原本的面貌,当它张开血盆大口朝人飞奔来时,难道不能抉择,眺望远方和展望未来?大抵是不想看到眼前的悲痛,让行凶的工具逃离眼球罢了。
好多事情都在悄然发生,而唯独圈子里的人看破点不破,任由其肆意蔓延。总觉得好多事情在后来回忆时才变成遗憾,所以才要挥霍现在的时光。可现在的王宗敏,明明就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只能坐在这里静静看着它进行,所以试图去修改即将到来的,大抵是将小的遗憾置换成大的遗憾罢了。明明最后的结局都一样,为什么先前还要百般呵护呢?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可能这辈子是终点了。
“跟你说别糟蹋那银子,不是空打了水漂?”杜雪兰强撑起身子瞄向他,整个人软绵绵如同风中柳絮有气无力。
“我自个儿待见不行?”王宗敏一脸委屈,白花了银子他乐意,至少适才狱卒出门时他还觉得能成,就那芝麻大一捏捏的好他都得接着,再小的火光亮起都能撬动他单薄的心田,甭说啥都不好,单图那点希望,那点就够了。
“这老头子还犟得很,你过来跟你说点事。”该来的总是要面对,不是你不想它就不在,不是你不管它就没有,与其折磨到后边无休无止,倒不如坦然相待,将掏心窝的话都一并明了,没了遗憾,没了牵挂,空荡荡的来,空荡荡的去。
“说吧!”王宗敏漫不经心走来,双腿盘坐在地,小心翼翼将杜雪兰的头揽在腿上。“只要你愿意,说啥都成。”
“我这辈子算是要完了,真遗憾没能给你老王家续个香火,你可甭埋怨我。”
“不埋怨你埋怨谁啊?不就是你这老太婆造的孽?造孽就造孽吧,反正这辈子完了还有下辈子呢!”几十年来二人还是头一次说这肉麻的话,倒像是相逢几十年的朋友,没有隔阂跟距离,喜好拌嘴和抬杠,一切都顺其自然,恰到好处。
“你这老头子贪心的很,说我造孽不够,却还想着下辈子的美事。平日里不是见不得神神鬼鬼?咋还又死乞白赖说上瘾了?”先前搁道士那话出来,王宗敏早气急败坏了,如今从他嘴里说出下辈子,真是可见一斑。
“下辈子怎地了?难不成还不兴我念叨念叨?要不是碰着你,这辈子差不多都活腻了。”这种东西怎能轻易说信与不信,人不都是一个模样吗?要一语中的便顺着往下走,要胡说八道便抛去一边,不是说算的好与不好,是人尽捡些爱听的糊弄自个儿,那普天下都这么干,谁晓得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还碰着我,说的就跟真的似的,要以前娶了别人,搁现在你这张厚脸皮还这样,还能说出下辈子来!”说戏的都这德行,杜雪兰可不信他的鬼话,挤一块过日子都几十年了,一句甜言蜜语也没说出口,如今小嘴倒像抹了蜂蜜,尽挑些爱听的来哄人。
“你晓得我又不信那些,这佛家不是总讲个缘字?你总讲些别人怎地怎地,可这偌大的大清国里,最后碰着的不还是你一个?下辈子好,下辈子好啊,能有下辈子我还得娶你不是。”这过日子真是平淡,盼着荣华富贵,却学不来戏里边的风流倜傥,总追撵往上爬,到头来却贪恋旧物旧人。
“娶我作甚?”听王宗敏这么一说,杜雪兰脱口而出。
“怕你到别家作孽不是,就当行行好,做了件善事。”
“唉,你这糟老头子。话说,为何你独独信了这下辈子?”
“我?大概是这后半生过得不如意,有些事情明白的太迟了,想带你出来瞧瞧,却落得这样下场。想重新来过,想做些别的,不想等这般年纪再后悔了。”要说重新来过,只是没能续上香火,也没能从一开始好好待她。至少他从没后悔学戏这条路,有些事做了才清楚,值不值当全凭自个儿领悟,非得要说出个,只能是没本事没能闯出名堂来,丢了师傅的脸。
“下辈子也一样,要是真明白了这理,哪还有这么多舍不得?都讲那因果轮回,定是世人看不破这局。所以呀,你下辈子还得这般对我,等那时你又要讲同样的话哩,这才弄得圆满,弄成个轮回。”虽也念着轮回,可杜雪兰并无这般兴致,大抵性子里有些悲观,连今生都不能好好把握,来世的事谁又说的清楚?不过是空许承诺,让人憧憬罢了,到那时兑现不了,难不成要再许下辈子?
“你倒是看的通透。”王宗敏真是词穷了,也不知她哪学的这些,让他无处可接。“时候不早了,你身子不适,早些歇着吧!”
“我想听戏,就《打金枝》训女唐皇那段。”
“年轻人一时火性起,不懂的轻重惹是非,你夫妻一时吵几句,不该将父王的江山提,虽然年幼不明理,也不该任性把君欺……”王宗敏一板一眼唱了起来,等再低头瞧去,杜雪兰倚在怀中睡着了,他也没停下,哼低了嗓音接着唱完,边哼边轻拍她的胳膊。
等第二日醒来,王宗敏双腿酸痛发麻,正欲起身却发觉怀中冰凉,心中顿感不安,忙伸手去探鼻息,已没了动静。
虽早有预想不多命,可谁料此事寻得急。不曾安声道别离,如今已是阴阳隔。空有私心赴黄泉,能寄相思与日月。奈何人世薄凉命,一处白霜化尘土。苦日流离糟糠妻,未得富贵兼荣华。半生漂泊与戏人,何处招来偏安乐?既离浮世寻长生,当做比翼连我心。愿得百年同棺椁,能有化蝶再聚时。佛家缘字一寸心,来世相逢不负卿。
“天为宝盖地为池,为人好比池中鱼。陈千岁好比一池水,秦香莲好比水中鱼,鱼伴水、水伴鱼,富贵莫忘糟糠妻。要饱还是家中饭,要暖还是粗布衣,家中饭、粗布衣,知冷知热结发妻。”王宗敏干嚎了一嗓子,正是《明公断》里包拯劝诫陈世美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