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回几天之前，离开学还有三天的时候。
一家人带着大包小包乡下的土特产回到家里。
大部分是自家种的蔬菜水果，在市里头想要尝到这么新鲜的，还真不太容易。
天冷。
看门大爷缩在门房里，透过窗户尽职尽责地注视着进出的人。
看到他们过来，把窗户打开小半，脸凑过去，笑眯眯的招呼他们。
“小欧啊，你们回来了。”
“是啊，大爷新年好啊。元宵都过完了，可不得回来工作上学了吗？”
欧和顺抬起手臂挥了挥，算作打招呼。
甜妞也跟着打招呼。
“新年好，爷爷。”
老大爷瞧见他，一拍脑袋，做出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的模样。
“嘉嘉呀，春节的时候还有两封你的信，我帮你收着在，你要不要现在拿去？”
“那就麻烦您了。”
看门大爷的脸从窗户里消失不见，紧接着门就打开了。
“天这么冷，你们进来吧，里头暖和，我去给嘉嘉找信。”
几个人没多客套，道过谢，进来了。
外头确实是冷，才走到门口，就觉得热气扑面而来。
阮愉走在最后头，进来之后关了门。
大爷之前好像正在独酌。
四四方方的小木桌上两个菜，一碟花生米，一碟皮蛋拌豆腐。
只有在正对着窗户的一边放着一个凳子，前头摆着一个大白瓷碗，里面的酒液还剩浅浅一点。
门房被一道帘子分成两个部分，帘后的那一部分，应该就是大爷平常休息的地方，很显然，那些信件也放在里面。八壹中文網
没让几个人等多久，大爷从另一侧挑起帘子走过来，把手里拿着的两封信递给甜妞。
“你可要记得回信呀，一个多月没联系，那孩子估计都等急了。”
大爷脸上带着笑，话里调侃的成分更多一些。
甜妞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种话，就只是笑了笑，没作声。
人家帮忙保存了这么多次信件，他们也要有所表示。欧家两口子好说歹说，终于留下了两个萝卜和一把青菜。
甜妞拿着信，一回到房间里就拆开了趴在床上看。
邮戳上能够看出寄信的时间，他挑出了时间更早的那一封打开。
这封信是寒假刚刚开始的时候寄出的。
韦省觉在信里写了对于寒假生活的期待，字里行间透露出“终于放假了”的欢欣雀跃。
甜妞原本以为自己家里头的人数已经算多的了，没想到韦省觉家里好像还要更多一些。
他们家族里如今还在的、辈分最大的是他的太爷爷，到了过年的时候，大家都要去太爷爷那边过年。
太爷爷的儿子女儿都有好几个，更不用说儿子女儿们各自还有后代。
也许是因为石家人大部分都从事医生这个行业的原因，和普通人比起来，他们的寿命要更长一些。
韦省觉的太爷爷八十多岁了，耳不聋眼不花，除了一些老年人免不了的慢性病，再没有什么其他的问题了。
他想着，如果自己能够得到太爷爷的支持，那就相当于是成功了一半。
老人家现在虽然不怎么管事了，但余威尚在，他的决策只要没有原则性的错误，子孙辈肯定都是会听从的。
信的末尾，也没忘了祝他寒假快乐，新年快乐。
甜妞想，还好自己在寒假刚开始的时候就给他写了信，告诉他自己要去乡下奶奶家过年，没法给他回信，不然一个多月不联系，他肯定会很担心的。
他跳下床，找出剪刀，把第二封信也拆开了。
看邮戳，这封信是在正月初十寄出的，估计才刚刚寄到没几天。
放假的时候，空闲时间比上学时要多上不少，同样是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一点一点写成的，信的厚度要比之前寄来的厚了一倍还多。
甜妞从头开始往下看。
“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够看到这封信。”
信里以这样的一句话作为开头。
“但是这些事情还是想写在里面告诉你，我怕再过一段时间之后，就连我自己的记忆都会开始模糊了。”
前面的几张纸，和以前一样，写的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事情。
寒假作业里面几道有意思的题目、某天看见的颜色漂亮的火烧云、买东西的途中遇见的争执着的男女……诸如此类。
后面一部分，写的就是回到老宅之后的事情。
太爷爷是个挺出名的老中医，就算退休之后，也有许多人慕名而来求医问诊。
以前太奶奶还在的时候，他还会时不时接待一下这些人，几年前太奶奶走了之后，老爷子就几乎整日整日闭门不出。
总之，先前只能说是不太好说话，现在就愈发古怪，而且几乎寻不到和他说话的机会了。
想到自己要寻求一位这么个脾气的长辈的帮助，韦省觉紧张又害怕。
甜妞有些想象不出他害怕的样子。
明明是敢背着家长偷偷买票，孤身一人去到千里之外的城市的人，居然也会有害怕这种情绪吗？
明明相距数百里、明明写信的人和读信的人之间甚至还隔着一个多星期的时间，但韦省觉仿佛能够预测到他读到这里的时候会有怎样的想法。
“你现在是不是在想，像我这样的人居然也还有害怕的事情？”
啊，猜对了呢。
“在我去云城参加复赛之前，也是和父母一起出门旅游过的。我知道怎么买票，知道怎么坐车。我知道这件事情成功的概率非常大，所以才会有胆子自己跑出来。”
“可是，假如让我预测寻求太爷爷的帮助并且成功的可能性，我觉得那个数字可能接近于0。”
甜妞不觉有些好奇起那个只在韦省觉的文字里面出现过的老人家。
他的老人缘好像还挺好的。就算是在大街上遇到陌生的爷爷奶奶，只要他有意搭话，很快就能够聊到一起。
因此他有些无从想象，会让人感到难以接近的老人会是一种什么样子的？
“就算是无限接近于0，也还是有那么一丝丝微小的成功的可能性的。我这么想，其实有点像赌徒心理吧，总觉得自己能够成为那个万里挑一被选中的幸运儿。”
“正常人都会觉得这种想法很可笑吧。可是，若是试一试总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若是不去做，成功率就是能够确定的0。”
然后他就去了。
和欧老爷子不同，石家很早就分家了。
太爷爷独自住在小屋里，儿孙们各有各的住处。
一大家子人想要聚齐，估计也就只有在吃团年饭的时候。
韦省觉向她大致描述了一下自己的计划。
先远远地观察一下太爷爷每天的作息时间，先前用闭门不出来形容老爷子，其实只是一种夸张的说法，老爷子只是不怎么出远门而已，绝不是整天就把自己关在家里头。
韦省觉观察了两天，又询问了几个平辈的兄弟姐妹，大概总结出了太爷爷一天的作息。
太爷爷每天天亮就起床，洗漱完之后就会在院子里头打一套拳，太极或者五禽戏什么的，韦省觉分不清这些。
打完拳之后就是早餐时间。
孩子们会喊老爷子过去吃饭，但去不去要看老爷子自己的心情，大部分时候都会拒绝，然后自己在小院里生火做饭，自己吃。
吃完早饭之后就待在屋里，他猜，也许在是看书，也许是做些别的事情。
吃午饭之前，会绕着院子转几圈，他远远看着老爷子嘴里好像还念叨着什么，但隔得太远，不能听到。
吃完午饭就是午休时间。
午休结束之后，老爷子有时会出来，有时不会。
吃完晚饭之后，过上半个小时左右，老爷子又会出来溜达一会儿。
溜达到天黑就回去了。回去还能干嘛？自然是洗洗睡了。
这就是老爷子一天的作息。
天寒地冻的，村里人都不怎么爱出门，要么是去几个交好的朋友家里头嗑瓜子聊天，要么就是自个儿在家里头，反正谁家都是一大家子人，缺不了聊天的。
但老爷子么，韦省觉就没见过他主动去和人家搭话。
这么样一个性格，这么样一个作息，连甜妞都有些替他头疼。
甜妞放下信纸开始思考。
什么时间去找老爷子比较合适呢？
吃饭的时候肯定不行，打拳的时候也不行，午睡的时候就更不用提了。
想来想去，就只有老爷子在午饭前和晚饭后溜达的这两个时间段里搭话最合适了。
韦省觉选在了太爷爷晚饭后溜达的时候。
不是刚开始的时候，而是天差不多黑了，老爷子已经准备回去了的时候。
韦省觉凑过去，先自报家门。
太爷爷，我是小觉，您哪一个儿子家里的孩子。
“小觉啊。”老爷子想了想，直接就问，“我听你爷爷说，你不想学医？”
韦省觉真的差点就冒冷汗了，老爷子这个问题，这也太会抓重点了吧。
甜妞则是想到一个词，人老成精，这个词拿来形容老爷子，简直再合适不过。
韦省觉犹豫了一会，说是，承认了。
老爷子慢慢悠悠地，一边继续往家里头走，一边接着又问。
“你觉得学医不好？”
这个问题问的也刁钻。
对着一个几乎当了一辈子中医的长辈说学医不好，他怕是脑子进水了才会这么做。
韦省觉就说，不是，只是自己更喜欢文学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涉及到后辈的择业问题，老爷子很重视。对话居然没有到此为止，老爷子还在继续追问。
“你对文学了解多少？对医学又了解多少？”
“根本都没有怎样了解过，就能够决定喜欢与否？”
韦省觉无法反驳。
他可以说自己了解文学，可是他的那些了解也只是浅薄的。
而对于医学，他可以说是完全没有了解。尽管家里头大部分亲人都是医生，但他却连基础的中药名字都说不出几味来。
他不知道这段沉默持续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五分钟，或许更短，又或许更长。
不知道老爷子是否能够领会这段沉默里藏着的意思。
没有了解过，就没办法断言是否喜欢吗？
他有些茫然，脑子里最开始还在思考着这个问题，后来就开始出现各种杂七杂八的念头。
感觉自己就好像突然成了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不能够自己辨认行走的方向，只能够近乎机械的跟随着老爷子的脚步。
有人在前面为自己领路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呀，自己就不用费脑子辨认方向避开障碍了，只需要跟着对方的脚步走下去就好了。
可是前人所走的那条路，就是自己想要走的那条路吗？
他乱七八糟的想着，直到前面的人突然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