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跟着停下，抬起头，从眼前一片深浅不一的黑色里，辨认出老人家屋子的轮廓。
“回去吧。”
老爷子最后留下这么一句话，不再回头管他，自己走进院子里去了。
这一封长长的信更像是他的日记，除了叙述事情的经过，还会间或夹杂一些自己的感受。
“太爷爷肯定觉得我轻浮草率，什么都没弄清楚就轻易做出了决定。”
读完这句话，甜妞仿佛能够看到写信的男孩子垂头丧气的模样。
无事不登三宝殿，以前没有多少交集的后辈突然间跳到眼前来，必然是有所求。
老人家既然问出了那样的问题，说不准就是已经猜到了他的打算。
国人重视家族，也重视子孙后代。年轻的时候也许会追求权力金钱美色，但到了一定的岁数之后，比起这些，他们更重视的就是子孙后代的发展。
他提出的问题并不是那些小说或者电视剧中高人们惯常用的故弄玄虚的手段，更像是一种考验。
很显然，假如韦省觉能够给出让他满意的回答，就能够顺利通过这次考验，能够向他请求帮助。
但他的沉默就好像是考试中交出了白卷。
最后的结果会是什么呢？
零分也许都还算好的，说不准老爷子还会给出负分数。
自他沉默之后，老爷子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仿佛是觉得他已经无可救药，便不欲多言的意思。
反正，他自己是不好意思再请求老爷子的帮助了。
甜妞想，他会觉得后悔与懊恼吗？
也许是有一点儿的。
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就这么贸然的跑过来，这确实是一种近乎傻气的做法。
“太爷爷说的有道理，我应该在对于文学和医学有了更为深入一些的了解之后，再来谈起是否喜欢这个问题。”
但他是会这么容易就因为一句话而改变自己的想法的人吗？
他又写了些别的，甜妞在几行之后发现了这样一句。
“反正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即使了解并不是多，我还是想选择文学。”
甜妞趴在床上，嘴边扬起一丝笑意。
果然，这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会做出的决定。
想要从太爷爷这里入手，目前看来是行不通了。
他们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会和太爷爷见面。
如果他今年才高二，那么在一年之后再次见到太爷爷时，他也许还有能够说服他的机会。
但，他已经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今年夏天，他就要高考填志愿了。
“如果能够早一点遇到你，如果我能够早一点想出这个办法来就好了。”
韦省觉虽然这么写着，却并没有一点儿推卸责任以及抱怨的意思，而是想办法去补救。
现在就只能够在剩下半年的时间里，争取将爷爷或者奶奶拉到自己的阵营当中来。
一页纸读完，甜妞把这张信纸拿起来，放入到那一摞已经读完的纸最下面，从未读的那叠信纸中抽出新的一张。
“我有点儿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到这一刻我还觉得像在做梦一样。甚至想要像其他人那样，掐一把自己的大腿，或者是扇自己的一个耳光什么的。”
最开头的这些话，甜妞读起来有些莫名其妙。
就好像在一家展出中国画的画廊中，猝不及防的见到一幅与周围画风明显有所区别的抽象画那样。
如果韦省觉此时此刻就在她的面前，向她亲口说出这些的话，她一定会用怀疑的眼神把他仔仔细细打量一遍，然后问一句，“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
然而现在，在甜妞面前的只有单薄的白色信纸。
她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眼睛却还是很诚实，继续往下面看去。
没办法，这些话实在是让甜妞很好奇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不知道是他的性格使然，觉得需要有足够的前情铺垫才行，还是故意想要卖关子。
他接下来花了很多笔墨来描写家里的团年饭。
从饭前的换春联挂灯笼写到放鞭炮，甚至还有心情描写一下周围的景色和众人的动作表情。
放完鞭炮，一家人在饭桌上坐定了。
又开始写菜色，写到众人向老太爷道新年祝贺。
这么上千字描写下来，甜妞差不多都已经忘了前头那一段突兀的话了。
然后，意外就在猝不及防中再次到来了。
按照习俗，众人道贺的话说完之后，太爷爷就会讲几句话。八壹中文網
近年来老人家也不怎么爱说话了，除非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他作出决定，不然一般都是直接说一句“好，开始吃饭吧。”
年纪小一些的弟弟妹妹们都已经握住了筷子，只等老爷子一句话说完，就会朝着自己看中的菜下手。
但今年，老爷子没按以前的剧本来。
“阿昫啊。”
那是韦省觉爷爷的名字。
韦省觉写，他当时一听到老爷子开口，就预感到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大概率会与自己有关。
他没料错。
老爷子现在对待后辈都喜欢问问题。
他问韦爷爷，“诺诺今年也要高考了吧，你们想让他学什么专业啊？”
高考怎么说也是人生的一件大事，韦爷爷也没觉得这个问题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回答，那肯定是学医呀。
老太爷又接着问。
“那他自己是怎么想的？”
韦爷爷这个时候觉出一点不对来了。
还没等他想好回答，老太爷又问了。
“他不想学医吧？”
这三个问题其实都有些似是而非。
仅仅只能够确定，老爷子知道了韦省觉不想学医这件事情，却并不能从中看出他的态度，他到底是更倾向于自己的儿子，还是更倾向于自己的重孙子呢？
谁知道呢？
韦省觉有些摸不准老太爷到底是什么个意思，韦爷爷估计和他也有着类似的想法。
但最后也没选择瞒着老人家。
挺诚实地告诉他，孩子想学文学。
老太爷就说了两句话。
一句是，强扭的瓜不甜。
另一句是，我当初可没要求你们兄弟几个都必须得学医。
然后就不提这件事情了。
“好，吃饭吧。”
略去这个小插曲不提，老爷子拿的还是原来的剧本。
但是很明显，虽然他没有成功请求老爷子的帮助，老爷子这么一来也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是站在韦省觉的这一边，支持他学文学的。
韦爷爷有点茫然。
韦省觉也同样很茫然。
不过他们所想的问题应该不是同一个。
韦省觉在迷惑着，老太爷怎么会帮他说话？
而韦爷爷大概在思考着，到底要不要听从老太爷的话，让他去学文。
甜妞此时也陷入了思考中。
那天晚上韦省觉的回答明明并没有让老太爷满意，老太爷也没有给他提出什么建议之类的，怎么还会在团年饭这种一家人都在的时候，明确地表示支持他呢？
要知道，团年饭对于长辈们来说是一个意义很重大的场合，在这个场合上说的话，做的决定，基本上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如果只是头脑一热想要插手子孙们的决定的话，完全可以私下里单独去找某个子孙。
像这种家里头所有人都在的时候说出的话，做出的决定，往往就意味着不能够轻易反悔。
否则，大家就会对老爷子的能力和信誉产生质疑，老爷子的权威就会被动摇。
这对于一家之主，就算是曾经的一家之主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打个比方，假如说老太爷私下里去找石爷爷说这件事情的话，那么他的态度大概就可以用“我更倾向于小觉”这种话来形容。
但如果是在这种场合公开宣布的话，那就相当于是说“我会一直坚定的站在小觉这一边，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
韦省觉一边吃着团年饭，一边又开始漫无目的的思考。
这种感觉其实很奇怪。
明明自己在考试中交了白卷，以为会得到零分，结果却被告知考试通过了。
就算自己并没有像那些已经放弃了挣扎的人一样，坐在那里空耗过两个小时的考试时间，而是努力地思考了，只是那题目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太过艰难，现在的他还根本没有办法解决。
但最终的结果其实并没有区别不是吗？
大家只能够看到最后的白卷，谁也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认真思考过。
不是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和实力所换来的结果，总让人生出如在云端的不踏实感来。
团年饭结束之后，大家该做什么的就去做什么了，好像和平常并没有什么区别。
有几个长辈会留下来陪老太爷说一会儿话，其余的长辈们就会各回各家。有的会叫上几个关系好一些的去家里头打麻将或者打扑克牌，有的会嗑着瓜子闲聊几句。
孩子们则会留在太爷爷院子里。
小一些的孩子们去放烟花和爆竹了，大一些的孩子们坐在一起聊天。
韦省觉特意留意了长辈们的动向。
和往年一样，爷爷留下来陪太爷爷聊天，奶奶和几个妯娌约着去了其中一个家里头打麻将或者是聊天，爸爸妈妈和几个表亲站在外头，一边说着话一边看顾着在院子里面玩闹的小孩子们。
没有一个人来找他，来谈起志愿的事情。
就好像老太爷并没有在饭桌上说过除了“好，吃饭吧。”之外的别的什么话一样。
就连和他一起聊天的几个兄弟姐妹，聊的也都是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最近新流行的明星和歌曲、发型和衣服的款式之类的事情，没有一个人提及有关他的高考和志愿的事情。
大家仿佛集体性地失忆了。
韦省觉有些不安。
他想去问问太爷爷为什么会选择在团年饭的时候说出这样的话，又想去问爷爷会不会改变想法，支持他学文学。
但谁都不再主动提起这个话题，就让他很无措也很焦虑。
他甚至在想，刚刚的那段经历是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幻觉，是因为自己太过于想要得到太爷爷的支持，所以才会臆想出那样一个场景，并且把它当作了真实发生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