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给你备的,”温纾一怔,解释说:“你之前……不是嫌水涩么?”
这回轮到白堕不解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之前啊。”温纾有意试探,是故没有把话说全。
白堕不甚在意:“你记差人了吧?我之前要了那么久的饭,有口吃喝就不错了,哪有工夫嫌弃水啊。”他说着,把杯里的茶一口饮了,咂嘴:“跟于老板那的比还真是差了点儿,哎,对了,于访南那事怎么样了?”
他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勾调时的傲然与不近人情消失殆尽,像是从没出现过的幻觉一样。
“听说他们家已经开始布置新房了,但母亲是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温纾边回,边小心打量着他,“所以……也不用太过担心。”
白堕好奇:“老夫人那么爱财一人,怎么这回还转了性呢?”
温纾还没回答,门就被推开了,铃铛端着食盘进来,后面跟着泰永德的东家,温慎。
二人一看到昏睡许久的白堕醒了,具是面露喜色。铃铛放下东西,便直扑到床边,“您可算是醒了,再不醒,我就琢磨着要跟您一块去了。”
“出息。”白堕拿手戳她脑门,“多大点事儿啊,要死要活的。”
铃铛:“您都不知道您烧得有多吓人!药喂不进去,水也喂不进去,郎中都让我们预备后事了,后来还是靠东家,找了个洋大夫回来,给您扎了两针才不烧了。”
白堕一听,强撑着起身,“多谢东家了。”
不知道为什么,温慎先前的笑意已经隐了下去,他迈步进门,在桌边坐稳,随手掀开煎药的盖子看了两眼,才幽幽地说:“彼得教堂的洋大夫很难请,盘尼西林更是比黄金还贵,眼下你一个谢字,就完了?”
……这是闹哪出,好好的撂什么脸子啊?
白堕莫名其妙,明目张胆地对铃铛耳语:“谁得罪他了?”
“还谁……之前勾调的事,您不记得了?”铃铛也学着他的样子,悄声问。
白堕:“什么勾调?”
“真不记得了?”铃铛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边说还边掰着他的脑袋看,“烧傻了吗?您这是傻了吧?那么大的事都不记得了?”
白堕被她晃得差点吐出来,抬手把她往后一推,自己也跟着栽回到了床上。
他头疼得厉害,尖锐的耳鸣声盘旋不去,恍惚间还真把之前的事情想起了个七七八八,跟着,整个人就心虚了起来。
他大爷的,发烧就发烧,你去充什么大尾巴狼啊!
白堕悔得肠子直抽筋,迟疑着是起来装傻好,还是两眼一翻,直接装晕比较好。
那边温纾几次接到自己哥哥递过来的眼神,虽然有些为难,但还是开口问:“白堕,你和北平的林三少爷,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啊?”
看来装晕是不行了,倒在床上的人起身,干笑:“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能有什么关系,你问这个干嘛?”
温纾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她干脆挨着白堕在床边坐下,垂目理了一会儿,才说:“林家世代酿酒,最风光的时候,一家祖孙三代在良酝署办差。后来光绪爷亲手提了‘清水源’三个字挂到他们家门楣上,所以他们家的酒才敢改叫御泉贡。可他们家那位三少爷,和祖上的风光比起来,却是一点都不逊色……”
“胡说八道。”白堕忍不住不屑出声。
温纾神色有些尴尬,她像是怕自己哥哥生气似的,连忙转头想要安抚劝和,温慎觉出了她的意图,但故意装作没看见,把话接了过去:“我一直很奇怪,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过结?”
“就是瞧不上他的为人行不行?”白堕用手撑住自己的头,看起来懒散,但一双眼睛里却全是厌恶,“满四九城的人都知道,要不是他缺德的事做得太多,怎么会被他二哥打死在长街上?”
温慎不自觉地收紧了拳头,“他死的冤枉,或早或晚,我是一定要把真相重新掀起来,还他清白的。”
“不是,”白堕盯住对方眼睛,“我也一直很奇怪,他那种人,到底怎么着了,就值得您这么上心啊?”
年轻的东家垂眸,沉默了。
白堕被气得直接躺回了床上,“我这还病着呢,大小姐和东家没事儿就请回吧。”
逐客令虽然下了,但那两人却谁都没动。
好半天,温慎妥协似的叹了口气:“几年前,我因为一些事情,心中郁顿,求而不得,生而无望,索性撇下一切寄情山水去了。光绪爷驾崩那会儿,我正好游至京城。”
白堕慢慢坐了起来,还听得颇为认真。
温慎瞥了他一眼,继续讲:“一连半个月,京中缟素遮天,所有人惴惴不安,就连姨丈那样人物,也说了很多无国可依,得早做安排的丧气话。长安西街的下马碑前,有富户摆了流水宴感念皇恩,可去吃的人却一个比一个颓靡,有些高谈阔论的,说的也全是些带着真金白银,远渡他国的好处。”
说到这,他刻意停了一下,那双向来克制有礼的眼睛里,竟透着些激动的光,“只有林家的三少爷,坐在屏风后面,持杯击节而歌,人声低时,他扬声朗吟:大丈夫处世兮,立功名,功名既立兮……”
“大丈夫处世兮,立功名,功名既立兮,王业成。王业成兮,四海清,四海清兮,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兮,吾将醉,吾将醉兮,舞霜锋!”
林家的三少爷,长身玉立,素手持杯,在满座的人群中,狂言犹似醍醐,灌顶而下。
流水宴上颓废萧然遍地,只有他站着的地方,有带着醉意的万丈豪情破土而冲,直连九霄。
他一个人醉着,却要比千万人都清醒。
温慎从回忆里收神,盯住白堕,“如果不是有这番话,我可能到今天都还浑噩着,浩然坦荡的如他,是断然不屑行此龌龊之事的。我信他,当他是朋友,就自然要证他清白。”
原来这就是他之前说的“神交在前”。
“东家,”白堕不由想笑:“那句话又不是林止遥说的,那是周瑜说的,这么算来你的神交至友应该是周瑜啊。”
温慎:“纵然有千万人能说出这句话来,也只有他在那时那刻说了,对我才是有用的。”他顿了顿,又说:“你不会懂的。”
“是,我不懂,”白堕没什么避讳地挤兑:“那您别上我这来打听啊,我和您那位至交,没交集、不认识。”
温慎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回答,颇为泰然地问:“没交集你要替林家还那箱金子?没交集你能调出百年剑沽?”
白堕面不改色心不跳:“发烧之后舌头竟然好用了,顺手就调了呗。”
温慎笑笑,没接话,倒是温纾好心提点:“白堕,你也应该知道,林三少爷的举世无双,不在于他说过什么,或是做过什么,而是但凡他尝过的酒,哪怕只有一口,都能一模一样地勾调出来……”
这话在暗示着什么已经非常明显了,但白堕却不为所动:“天外有天,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他一个自小就味觉敏于常人的。”
“这话我信,”温慎应着,但语气却逼得更紧了,“可你是怎么喝到百年剑沽的?”
“……”白堕被问住了,他眼睛左转右转,“我……”
“撒谎就不必了,”温慎起身,“你是林家的人?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他每问一句,便向前一步,眼神像欺近猎物的鹰一样,让被问的人避无可避。
白堕迟疑良久,最终泄气般地松了肩,“他是我的仇人。”
除他以外,屋里剩下的三个人几乎是同时一怔。
“他害死了我爹,但我却没法要了他的命,”白堕说着,抬眼去看温慎,脸上透出一种全然的无力,“东家,不管你多么信他,我都要说,那个人死的不无辜。”
温慎诧异起来:“怎么可能……”
没等他把话说完,白堕便故意在自己的眉心上捏了捏,而后侧身重重倒在枕头上,“关于他的事,东家北上自然有机会慢慢去查,没必要在我这苦苦相逼。”他背对着屋里的人,声音传过来,闷得厉害。
温纾顿时心疼起来,拦下了还想再问的温慎,毕竟在她心里,天大的事也是舍不得让那个人为难的。
白堕装了片刻,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重新坐了起来,“百年剑沽的事,能不能别和外人说是我调的啊?”他和自己的东家商量。
温慎的眉眼间含了一层淡淡的愠色:“为什么?”
白堕:“你看我现在,本来就树大招风,这事再传出去,指不定又闹什么幺蛾子了。”
“你身上的罗烂那么多,不差这一星半点。”温慎说完,竟拂袖要走。
白堕急得险些没从床上栽下去,“东家,你可让我消停几天吧,咱俩相识一场,算是我求你帮帮忙,都不成吗?”
他的东家顿住脚,迟疑良久,最终还是点了头。
温慎走后,白堕脱力,勉强吃了东西,喝了点药,不知不觉竟又睡了过去。梦里有谁温语软笑,淡菊色的袖口搭在手背上,那只手并不算是娇嫩,五指轻拢,端着一只暗色的杯盏。
大风骤起,荷花木兰香气四溢。
杯盏被送到白堕眼前,他低头去看,幽深的酒盅里竟映出两只黑洞洞的眼眶!
白堕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铃铛听到动静,迷迷糊糊地往起爬,手在他额头上摸了摸,说:“出汗了,出汗了就好。”
“起开。”白堕被吓得不轻,顺手推开她,看了看外面的天光,约莫着快到上工的时间了,干脆起身收拾,边收拾边问:“你怎么还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