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南拐出了早市,见时间还早,想到手头还有一篇稿子没弄完,便穿过市政府南门,进了市委办公室的大楼。刚到二楼就见老张和他的儿子小张迎面走了过来,他们很热情地和他打招呼。瞿南笑着说:“莫道君来早,更有早来人啊。”老张神秘地用手指了指楼上,压着嗓子说“阮秘书长早在上面了”。他边说边用手拉着小张说“怎么没叫瞿叔叔呢?”小张刚来的时候,老张几次带小张来瞿南办公室,叫小张拜他为师。打这后,每次小张见到瞿南都叫瞿叔叔。尽管瞿南告诉小张不要这样称呼他,可也没太介意什么。因为,有老张这层关系,再加上接触过几次,他觉得这孩子虽说底子差一些,但脑子也算不上太笨,而且孩子有上进心,所以,凡小张打印的文稿,他校对过后,都悄悄地把小张叫到办公室,给他点拨几下。
瞿南朝张家父子俩看了一下说:“到我办室喝点茶?”老张对小张说,你赶紧换衣服去吧,换好就在楼上活动室等着秘书长。我找你瞿叔叔有点事。一听说换衣服,瞿南知道原来这父子俩来这么早是陪阮秘书长打球的。
都说知子莫如父。老张知道他儿子不是个读书的料,便送他到市体校发展。小张瘦弱,教练便让他选择了球类。实际上,这打球和读书一个样,既下得了功夫,也要有悟性。小张打了几年球,身体比以前好多了,可依然上不了台面。教练对老张说,艺不压身。这孩子积极性高,学到这样也算不容易了,想指望打球吃饭,那对孩子太苛刻了。小张虽说球没学成,但是到了机关,这一特长便用上了。从乒乓球、羽毛球到网球,他都能弄两下。特别讨人喜欢的是他打球从不挑挑捡捡,不管是谁叫他打球,他都乐滋滋的。阮秘书长没什么爱好,除了打牌、抽烟就是打乒乓球,这小张慢慢地就成了他的“专职陪练”了。人是感情动物,一来二去,阮秘书长竟有些离不开他了,到外地写文稿,也总把他带在身边,一来是为打印文稿方便,二来也有个人陪他活动。
一般情况下,领导外出带谁不带谁是很有讲究的。凡领导亲近、着力培养的人一般总是带在身边。就像人们常说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脾气相投、秉性相近的人总是往一起凑,哪个领导也不喜欢让一个自己看着不顺眼的人老在自己眼皮底下晃来晃去。但是这里也有一个讲究。一个单位的一把手是这个单位众目睽睽的焦点,一举一动、甚至坐在主席台上一个不经意的眼神、表情都能够在属下中引起一番猜测。领导外出若是顶死顶地带着一个人,便会遭来诸多非议。如果这个人世事练达的功夫还不到火候,心机还没深到一定程度,就很难持久地成为“宠臣”。
但是,小张就不同了,谁也没把他放在心上。他既不能写,也不能说,谁也不会为他吃醋、妒忌。大家反而从心里感到高兴,有了这么一个人整天跟着领导转,倒是拂去了不少人自己靠不上领导,又见不得别人靠上去的心理阴影。这样,小张竟然在刚进机关的两年中,连续被评为先进工作者,这事让老于世故的老张都感到意外。今儿在这遇到瞿南,老张灵机一动,提出到他公办室坐坐。一来是想表示对瞿南关心小张的感谢,二来也是有件事想听听他的意见。
俩人进到办公室,还没等瞿南倒水,老张便自己倒了两杯水放在桌子上。闲聊了几句,老张就把话题转了过来,他颇有些伤感地说:“老弟,这孩子虽然说有了着落,可今后咋弄呢,现在机关都快成大学了。低文凭的,蹦着拿高文凭,没有文凭的,千方百计地拿个文凭,有一个文凭的,还要想着法拿两个文凭。”
老张这番话,瞿南一听就明白,与其说是老张想听他的意见,倒不如说是想让他帮着拿拿主意。他没有显出丝毫的思索,便轻松地说:“让孩子拿文凭。”“这孩子的基础您是知道的。”老张话虽这么说,但是脸上的表情却掩藏不住一丝兴奋。
瞿南哈哈一笑,“你老张是聪明人,还用我说吗,现在发文凭的班都办到乡镇了。你没见到市政府旁边一个街道办事处的门口竟然挂两家学历班的牌子吗。只要你交钱,不想毕业都不成。你想当年孩子如果上了大学,这么多年你得操多少心,花多少钱,说不定连抱孙都耽误了。”“再说,文凭虽然吃香,可在机关已经走下坡路了。物以稀为贵。前几年,大学生少,分配到机关成了香饽饽,可现经过“文凭大跃进”,谁手里不捏个硬本本。
这文凭一烂,也就鱼龙混杂、狗尾续貂了。世间万事万物都是一个理,风水轮流转。文凭在机关已经成了霸桥边上的柳枝,人家想用你时,随手折下一枝就是了,不用你时啥文凭都没用。更何况,这当干部就是个万金油的活儿,不像搞技术,没上过医学院,还真不敢在脑袋里动刀子。康熙算是个大官了,他当皇帝时说了不少假话,也说了不真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但他说世上最容易的事就是当官,这话应该算是句大实话。你想大清朝时,要考个官多不容易,从秀才到进士,哪个书生不是穷经皓首,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可一旦当了官,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什么仁义理智信,统统都忘了,剩下就一个字‘乖’。‘乖’是什么?就是听话,可见文凭不文凭连科举时代,都不过是块敲门砖罢了。”
老张听到这,两手抱拳,对着瞿南拱拱手说:“嘿,不是夸我老张有先见之明。上次处长出缺,有人上窜下跳,到处活动,推销自己,可到我这就拒腐蚀永不沾了。为什么呢?她没你那样的水平。”听老张这么说,瞿南连忙摆手,笑着说:“今天咱谈孩子上学的事,你知道机关复杂。一些人闲得没事,不搬弄点是非,这一天下来心里就发慌。过去的事咱就不去管它了,切莫让人听去传了耳根子,到平添了不少烦恼。”说罢,俩人又拉了一阵子话。老张看看时候不早了,就起身到楼上的活动室去了。
瞿南在办公室忙活了一阵文稿,觉得肚子有点饿,便放下笔,准备去吃饭。这时,电话铃响了。坐办公室的人大都养成了一习惯,接电话前要先稳一下心境,清清嗓子。那时不像现在,电话可以来电显示,一看就知道是谁打来的,从而决定你说话的口气态度。如果,你接电话时不注意,一次心浮气燥,话语掌握得不好,一旦遇上个计较的领导或计较的同事,就可能把人际关系搞得很复杂,甚至,因为这事瞬间得罪人,影响自己的前程。
电话是柳秘书打来的。他的声音显得比平常柔和多了,但是依然相当平稳,显示出一种领导身边工作人员的素养。柳秘书说:“北京一家重要媒体要上吴市长的一篇署名文章,政府这边替他写了两三稿,可是他都不满意。今天早上,吴市长把政府办管文字的副主任叫来训了顿。我想叫你悄悄地捉笔弄一下,但这件事,我没对吴市长讲。”说到这,他停了下来,显然是等瞿南的态度。
瞿南听柳秘书第一句话时,就基本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事对他来说既兴奋又为难。兴奋的理由是不言而喻的,谁都知道吴市长迟早会接任书记。现在能为他办点事,在他脑子里挂个号,可谓天赐良机。就像人们常说,板凳要在冷的时候焐。等市长一旦高升,那自己的发展可就有着很大的空间了,但是,这件事如果弄不好,不仅在市长那得到的效果恰好相反,而且传到市委这边,也落了投机之嫌。想到这,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柳秘书,而是缓缓地问:“什么稿子,这么难弄,都知道政府办是藏龙卧虎之地。”柳秘书轻轻地笑着说:“这样吧,你别想得太多。我等会让人把一些资料送来,你先看看,后面事听我安排。”说罢,他把电话挂了。
下午,政府办来了一个小伙子,送来了一个密封的大信封。瞿南拆开后,才知道是一篇“企业改制”方面的署名文章。瞿南见是此标题,松了口气。他原以为是一篇必须站在全市高度才能把握好的稿子。这种稿子对市委书记来说,怎么写都行,但是如果是市长署名,那可就难写了。写得不到位,市长不满意,写得过了,媒体一刊登,市委这边可就不高兴了,而企业改制正是市政府主抓的工作,特别是当下,到底怎么改革,媒体颇有争议,这样的文章市委那边肯定是不想介入。一旦稿子弄出来了,就是市委有人知道,也不会骂他吃里扒外,况且柳秘书也不会傻乎乎地往外讲。
晚上瞿南回到宿舍,泡了一杯热茶,打开了录音机,把声音调得很小,几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录音机里传出的是《梁祝》。他每次用心写稿子时,都喜欢听这首曲子。在乐曲的旋律中,整个身心可以得到放松,似乎窗外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这时,笔头子特别快,仿佛如有神助,妙语连珠,就连平时一下子想不起来的字,也都呼哧一下清晰地冒了出来。几曲听下来,几千字的稿子就拉出来了,剩下的就是打磨了。
第二天,瞿南上班子时,并没有把昨晚写的稿子带过去,但他的脑子仍在不停地运转,显然,还沉浸在写作中的亢奋。这是搞文字人的一种通病,你别看他坐那挺悠闲的,可实际上整个身心都处在一种煎熬中。有时,为了一句话、一个词,甚至能憋得一个晚上睡不着觉。
上午快下班时,柳秘书的电话又来了,问瞿南稿子写得怎样,并告诉他中午不要去食堂吃饭了,直接去怡然轩大酒店三楼江南厅,有饭局。瞿南一看时间不早了,便匆匆忙忙奔出大院,骑上自己自行车往那赶。进了包间一看,柳秘书不在,只有两个不认识的人。来人一见瞿南,便站起来热情地打招呼。入座后,其中一位自我介绍说,他姓万,是兴联电缆集团的副总经理,另一个是他手下的办公室主任。瞿南冲着他们点点头,端起一杯茶喝了起来。万总恭谦地递上菜单,请瞿南点菜。瞿南轻轻地推了推说:“还是万总点,要么,等柳秘书来了再点。”
“柳秘书有事不来了,但他特意关照我们把你酒敬好。”万总微笑着说。瞿南心想,看来他们的关系还真不一般。他突然悟出来今天吃饭的由头了。前一段时间,兴联电缆集团率先在全市搞企业改制。一部分工人不满意买断工龄到信访办门口上访。今天,万总请客肯定与这事有关。
万总点了几道上档次的菜,要了瓶茅台酒,端起一杯酒恭恭敬敬举到瞿南面前说:“虽然初次认识,但我一看就知道瞿处长是一位豪爽人。这杯酒是敬朋友的,你要是瞧得起我,咱就干杯,要是瞧不起就舔一舔。”
瞿南看他的架势就知道这是位“酒精考验的好干部”,便推说自己下午还要参加一个会议,不能够弄得脸红脖子粗没个样。万总朝他的助手看了一眼说:“也好,中午多吃菜,晚上多喝酒。”瞿南一听这话,忙说:“晚上还有事,酒就免了吧,以后再找机会。”万总又是恭谦地一笑说:“晚上我还有些事给你汇报,柳秘书晚上也来。”
下午,万总的电话早早就打来了。他说,公司的车已经安排好,就停在市委后门口。瞿南本想推辞,可又觉得若柳秘书去,自己不去就显得有点不妥。再者,中午吃饭时,他从万总的话中听出,兴联集团想在市长署名文章中露个脸,也就是说把他们企业作为典型例子引用一下。这事看起来简单,可实际上云雾缭绕。到底谁是真正的推手,是市长,还是柳秘书,他一点也吃不准。如果不是市长本人的意思,柳秘书瞒天过海的障眼法一旦被市长识破,可就不好弄了。瞿南想弄个明白,于是,他便答应了万总晚上去。
临出办公室时,瞿南给柳秘书打了电话问是否一道走。柳秘书似乎很忙,他说了声等会再说就把电话挂了。万总安排的车早早就等在市委后门口了。瞿南上了车,车上只有司机一个人。小伙显得精明能干,他告诉瞿南万总在鸳鸯湖大路口恭候。“鸳鸯湖?”瞿南疑惑地问。“就是流沙水库,现在改叫鸳鸯湖了。”瞿南听了,不禁失声说了一声:“鸳鸯湖中无鸳鸯,流沙水库真流沙。这开发商还真敢取名子。”
司机听了这话,扑哧一笑说:“现在可名符其实了,开放的也不比南方差。虽然鸳鸯湖里无‘鸳鸯’,可水库边的湖滨宾馆里却是应有尽有了。”说罢,他迅速地回头看了瞿南一眼,又笑嘻嘻地问了一句:“您最近来过吗?”“以前来这吃过饭。”瞿南似乎是没听懂司机的话,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实际上,他是听懂了司机话中的意思。渭水城就那大一块地方,什么事情都可能成为市民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更何况是能够引起人们兴趣的“女人经”。
这湖滨饭店以前是省里的工人疗养院,后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下放给市里了。市里本来财政就紧张,这个疗养院打从交到市里就一直接亏损。先前,全省每年还有一批工人来疗养,慢慢地来疗养的人比医生护士还少。这个疗养院便在当地得了个雅号“莫斯科疗养院”,谐音“莫事咯疗养院”。去年,吴市长去香港考察,结识了香港怡胶集团董事长,并邀请他来考察。怡胶集团看上了疗养院这块地方,与市里签订了合资建设高档饭店的协议。市里便把兴联集团推出来与其联手对疗养院进行改造,建设了这里第一家上档次的豪华饭店。
这个饭店依山临水,周边茂林修竹,来住宿的基本上都是从省上下来的贵宾,再就是境外的客商。饭店招录了一批东北和南方的女孩子做服务员,那时广东一带刚时兴称年轻靓丽女子为“小姐”。渭水还不兴这个,也叫不上口,便把这些嘴上看不惯,心里又想看的时髦女孩子叫“.女子”。当这些“.女子”嘴上擦着口红、头上烫着卷发,脚上踏着高跟鞋走在大街上时,立刻成了渭水人谝闲传的对像。尤其是夏日里,这些“骚女子”后背轻薄衬衫露出的细带带,前胸被两块花布包得鼓鼓的……更是成了男人、女人不离嘴的话题。一些有路子的女人悄悄地托人从深圳、广州把那东西买来,但一下子还不敢戴,只是到了晚上偷着从柜子里拿出来过过瘾,怕被男人看见,骂不正经。而在更小范围传得让一些男人心跳加速,让一些女人咬牙切齿的是,只要肯在这些“骚女子”身上大把花钱,她们什么事情都敢和男人做。打此以后,湖滨饭店就成了渭水市一个蒙着神秘面罩、充满诱惑的地方。有的人为了看这些“骚女子”,从饭店前门又进不去,就爬在铁栅栏的围墙上像猎人守候猎物一样,等着那帮“骚女子”出现。
实际上,瞿南在这里参加过好几次会议,也陪省里来人多次吃过饭。他倒没有感受到这有什么特别的不同,只是觉得这里的服务员质素高一些、说话嘴甜一些。每当有人问饭店里的这事、那事时,他只是轻轻地笑一笑,不多说什么。结果,他越是不说,人家越觉得这饭店和他一样隐藏着一种不可言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