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从这天开始,林新华盛开着玫瑰的情感自私起来了,心里满满的是甜蜜,满满的是想念。不久后的一天上午,因工作上的事叶莹和丁经理到五星级大宾馆去迎接一位来自马来西亚的外商,眼睁睁地看着精心打扮的叶莹和衣冠楚楚的丁经理并肩而去,林新华心头无由地发酸,说不出的难受。下午叶莹回来了,林新华正生闷气,对之大是冷淡,一整天都保持异于往日的沉默,一半是吃醋,一半是不屑。
下班时他在自来水龙头下洗手,叶莹站在他身后问:“你怎么啦?不舒服?脸色也不好看。”
林新华淡淡地说:“没有,我一直是这样子,认识你那天起我就是这样!你没发现?”
叶莹是冰雪聪明的女孩,立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用湿漉漉的小手抚了一下他头上的乱发,叹了一口气,半晌才说:“别犯傻了,我,这也是为了工作。人在江湖,身不由已,你不也常这样说。”
又是一个休息日,那天晴朗的天气感染了林新华的心境,便约叶莹去郊外看海听涛声。叶莹愉快地答应了,还兴致勃勃地带了架相机。岭南十月的天气依然大有暑意,她内穿紧身t恤,外面黑色的剌绣开衫轻轻一披,无风自动,尽显柔媚,以至林新华心跳加速,很慌乱,不敢多看。
西乡码头的海滩风景宜人,海天一色,白帆点点,令人心旷神怡。叶莹那天很开心,欢笑着为林新华拍了许多张照片。最后林新华提议两人偎在一起照个合影。叶莹羞赧地红着脸答应了,她调好相机的焦离和自动快门后,将相机放在礁石上,然后跑向镜头中的林新华。刚跑两步,叶莹的脚踩着沙地里的一块石头,突地一滑,她跌倒了。林新华大吃一惊,跑上前扶她坐在近旁礁石上,褪下脚上的鞋袜,只见雪白的足踝上已红肿一片,扭伤了关节。这时相机闪光灯才咔嚓咔嚓连闪几下。
叶莹笑说:“这镜头一定很有趣,冲洗出来,别人看了以为你在帮我洗脚穿袜子呢。”
“明明是在脱袜子。”林新华辩解说。
“脱袜子和穿袜子的动作在相片上肯定分辨不出,因为这是静态图,就跟手扶在门把手上不动一样,你知道我是关门还是开门。”叶莹从来是不肯认输的。
林新华没再跟她争辩,低着头轻轻的揉着她的伤处,嘴里不时往手指间吹着气。每揉一下,叶莹都痛得直邹眉:“啊——,轻点,好痛,真的好痛。”
“不行,脚上毛细血管出血,得用湿毛巾冷敷疼痛部位,这样就能控制出血量,会舒服些。”林新华过世的祖父曾是位闻名乡里的中医师,小时候林新华曾帮祖父碾药上膏打过下手。
叶莹苦笑说:“这里哪有湿毛巾,歇歇我们就回去啦。”
林新华却忽站起身三下五除二把上身白t恤衣脱下,拿着手上摇了摇笑着说:“这不就是条大毛巾。”然后飞奔向大海。
叶莹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奔向大海,然后跪在沙滩里把衣服浸泡在海水中。
湿衣服像绑大粽子一样缠绕在叶莹的脚踝间,伤势显然不轻,叶莹一时不能走路了。天色渐晚,凉凉的海风习习吹来。
叶莹说:“我们回去吧,晚了不好打车。”
林新华说:“那我背你回去。”叶莹环顾四周游人如织,害羞坚决不肯,只许林新华搀着她的手臂走。
一瘸一拐勉强走了几步,林新华大声说:“你这只脚还要不要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强行背起她。叶莹大急,扬起拳头不住地捶打林新华的肩背,要下来。林新华故意颠动一下后背说:“快扶好,要不然两人都摔倒了更有笑话看。有什么好怕的,别人又不知道我们是谁。”
叶莹一听,圈住他的脖子不敢动弹,俯头在林新华的耳畔轻声说:“阿修,挑人少的地方走,千万别撞上了公司的同事,要不然我还怎么去上班。”她墨黑柔顺的长发垂落在林新华的脖颈间,吹气如兰。林新华心神一荡,脚下一拌一语成谶真的差点儿摔倒。
嗣后,不知叶莹是出于职业经理人的尊严与冷酷,还是女孩的羞涩和矜持,抑或另有原因,她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林新华,一天难说上两句话,有时甚至一整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不出来。这天上午叶莹上班比平时晚了一个多小时,她穿着米黄色长风衣,提着皮箱,皮靴嚓嚓作响,一阵风似的从林新华的工作台前走过,推开办公室门,砰的一声就把自己关在了里面。林新华看着实在憋不住,走过去敲门。
“谁?”叶莹在里面问。
“是我!”林新华等了一会儿,听叶莹不说话,自行推门而入。里面的情形着实让他吃了一惊,叶莹眼圈红红的,竟正在吞云吐雾地吸着烟。
“你怎么啦?你从来不抽烟的。”林新华心疼地问。
“你明天不用上班,下午到灵芝公园等我。”叶莹的声音非常平静,似在水面上飘。
林新华向来认为灵芝公园是美景如画的好去处,人约黄昏后,他和叶莹并肩走在一条清幽的林荫小道上。一天一夜不见,叶莹憔悴了许多,话还不曾出口,脸一偏流泪了。
她说:“阿修,我最担心的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来得竟是这般快。这到底是为什么?……,我现在的压力太大了,我们之间的感情就好比现在中国的市场经济,还不是真正的企业经济,大半还是官商经济,哪里谈得上自由公平竞争,一有权力插手,自由没有了,公平没有了,竞争没有了。其实我是个极端自私的物质女孩,我的爱情观很俗,人生的成功对我的诱惑太大了,但一个女孩子在外面闯世界,没有成功者的支持我不敢想象自己如何去面对,从零开始,这可能可以吗?你知道吗?这些天来丁旭中整个家族都在向我施压,而且两个月前他们就坚决要解雇你,是我在顶着,一直顶着。现在,我已经支撑不住了……”
叶莹倚靠着一棵生机勃勃,枝繁叶茂的风景树说了许多,林新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表现得出奇的平静,没有一句话的争执,没有一个字的顶撞,竟如一汪平静的湖水。
一直等到叶莹说完,他才说了两句话:“我理解你,我有自知之明,我配不上你,但我更幸庆自己今生能遇上你,否则我可能还生活在幻想的童话中。好吧,和心上人在一起时我祝心上人幸福,当心上人离我而去时,我祝天下人幸福!叶莹你多保重。”说完林新华挺胸昂头扬长而去,他觉得和叶莹在一起这么长时间,自己从来都是渺小的,唯有今天才高大起来。
但一回到宿舍,他再也撑不起刚才那副高傲的形象,心口阵阵撕扯般的疼痛。人们都说烟酒解千愁,烟他向来不沾,这天他是平生第一回抽,狠下心肠猛吸一大口,竟呛得咳嗽不止,眼泪也唰地下来了;酒的确是好东西,热辣辣的入口却心痛。林新华想,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吧。
一连几天林新华都没有去上班,独自郁悒地满大街游逛。这天他踩着沉沉的幕色回到了宿舍,和衣躺下时,他发现了枕头下有一封信,信封上没有字,拆开一看,他的心立时揪了起来,是叶莹的字,字如其人——飘逸娟秀,太熟悉了。粉色的信笺上写道:
阿修,振作些,你是一个男人呀!原谅我的自私!我觉得在这里我已无法再呆下去了,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总公司已经答应让我到珠海的另外一家分公司工作,我走了,向你告别,但你不在。在这里你完全可以继续工作下去,没有人敢为难你。这是我作为交换的底线。再见了(这三个字已用笔划掉,但还能分辨出来),你是个很好很优秀的男孩子,愿上帝保佑你,这世上一定还会有人比我更爱你!
叶莹
信写得不长,但林新华看了很久,头两遍只认出了这些字,大脑中一片空白,思想凝固了,体会不出其中的内容,后来终于看明白了,心中的滋味却连他自己也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就是在叶莹走后的第二天,林新华也毅然辞工回家了。在深圳营营役役近三载,他发现现实太现实,经历太坎坷,人心太高贵,一颗心竟已浸满了受伤的血水。怀着复杂而无奈的心情,带着创伤和痛楚他回到自己本不欲回的家。家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呢?
回到故乡后,林新华竟无法忘却那些以痛苦作赌注的快乐日子。每每揣着一份炽热在夜深人静的寂寞中辗转反侧时,思念几乎将他折腾得精疲力竭,以至扼腕啜泣不能自已,于是披衣坐起插上耳机,听些忧郁感伤的歌儿,消遣漫漫长夜。有一首流行歌曲他最爱听,听后常常泪湿襟衫——《把悲伤留给自己》: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无论你在天涯海角,是不是偶尔你也会想起我。
林新华试图秉灵烛以照情迷,执慧剑以斩情丝,可谈何容易。后来还是多亏外祖父知情后,不顾年老体弱巴巴地跑来劝导他。老人饱经人世沧桑,曾是“五四”爱国青年,曾为抗战时的爱国儒商,曾在国民党时代担任过省政府参事,土改时流放大漠,特殊时期时又深受迫害。父亲也敬畏他三分。老人拍着他的手背语重心长开导:好男儿志在四方,男儿有泪不轻弹,为情所困之人难成大器,古今大英雄哪一位不是多情种子,但又有谁一生沉缅于此呢?有道是天涯何处无芳草,忘记一段孽缘的最好方法是重新寻找新的感情寄托,假如你心中委实放之不下,何不寄情于别的女子,这样心灵有所依托,可谓一举两得。
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两百个日日夜夜,形销骨立的林新华才开始有勇气重新面对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