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寺遥立于松山之巅,要进庙唯有走这条石阶上去,四周都是未开发的山路隐在郁郁葱葱的树林里,崎岖陡峭甚是危险。
每日晨起和日暮时分,都有几个小沙弥拿着把大竹扫帚洒扫石阶和寺庙庭院。
湛饮月走到半山腰往平津河水面上眺望,她指给金焰看远处飘着的几只小船,“瞧那儿,咱们这样看船比在岸上看有意思多了。呀,船真的变得好小啊。”
“多半是准备归家的渔民,沿岸住的百姓也有以捕鱼为生的,渔舟唱晚,好意象。”
金焰看着山腰悬浮的云雾水汽,叮嘱湛饮月别贪玩加把劲儿往上爬,等太阳下山后没了光线照着路会更不好走。
湛饮月应了声,捶捶开始发酸的腿,拉着金焰的手跟在他身边,哼哧哼哧地往山顶上走。
南朝寺的渊法方丈也是个奇人,出身于世家大族却一心向佛,带他的师父说他是和佛祖有缘的人。
渊法年幼时便在寺庙中带发修行,他族人只当他是小孩儿心性,等长大后明了心智自然会回归尘世。
谁承想渊法心志坚定,进了佛门就没打算出来,时而青灯古佛相伴,时而云游四方,这家一出便是滚滚红尘四十余年。
南朝寺并非皇家寺庙,却因渊法家世的缘故颇受朝中大族的推崇,闻名南梁全境。金焰因从前替宫里主子祈福被差遣过来几次,与渊法方丈也称得上旧相识了。
渊法是通透慈悲的性子,他观金焰眉眼间偶有郁色,知道金焰处境不易,也曾以佛法开导过他。金焰会带佛珠便是受了渊法的影响。
这次带湛饮月过来金焰已提前知会过渊法方丈,渊法于他而言亦师亦友,这点信任还是能给的。金焰托渊法给他们留了两人份的斋饭,不怕吃不到。
石阶尽头是宽敞的露天站台,左右两侧栽种着巨大的参天古木,南朝寺便悄然立于其间。渊法方丈没披袈裟,只穿了身普通的灰色僧服在庙门口等候金焰到来。
渊法天生一双笑眼,如今上了年纪眼角添的几尾细纹让他更显出慈悲的况味,宝相庄严。
渊法双手合十给金焰和湛饮月施礼,“金施主、湛姑娘,老衲已恭候多时,斋饭具已齐备,还请进庙歇歇脚吧。”
“有劳方丈了,叨扰之处还请见谅。”金焰微微躬身,手掌合十向方丈还礼。湛饮月有样学样跟着金焰一起行礼。
夜幕降临,星野低垂。
渊法命沙弥给金焰和湛饮月端上斋饭后与金焰略略寒暄几句便告辞了,从乾州城中赶来,一路上难免乏累,还是让他们好生用饭吧。
“这些瓜果菜蔬都是南朝寺僧侣自己在山上开垦荒地种出来的,每日的斋饭都是顶新鲜的食材,你尝尝味道可还不错?”金焰给湛饮月碗里夹了点菜。
“这斋饭比肉都好吃呐,难怪有那么多人惦记。你也多吃点。”湛饮月见金焰光顾着给她夹菜了,自己却没吃几口,握着他的手腕往他嘴里送,筷子上夹的是金焰原本想让她吃的菜。
金焰没有拒绝,顺从的张口把菜咽了下去。末了还笑弯了眉眼望着湛饮月。
书上说的没错,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湛饮月又拜倒在金焰的美色之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喂食这个动作有多暧昧。她抹了把脸轻咳一声,“喝汤喝汤,这汤滋味甚好。”
金焰下巴朝窗外抬了抬,“入夜了,佛塔外的油灯很快就会被僧侣用蜡烛点燃,每一层塔楼由两个沙弥负责。计算好时间,佛塔便能从下往上一层层亮起来。”
湛饮月顺着金焰的视线往外看,依稀能在月光中望见掩映在山林里的高耸佛塔,塔尖被月光照亮如有神迹。
四周环境十分清幽,连虫鸣都甚少传出。不多时,佛塔果然从底楼开始亮起,灯火一层层向上传递,直到最接近云层的塔顶。
细看才发现佛塔尖上闪耀的是一颗夜明珠而非灯火,在夜幕中与月色交相辉映。
橘黄色的烛火为佛塔披上了柔和的光线,仿佛被佛光笼罩。
湛饮月被眼前的美景勾住了心神,用手掩住微张的嘴,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千灯佛塔是金焰最喜欢的人造景观,整个南朝寺一百八十尊大小佛像加起来恐怕也没有这座灯塔有灵性。
“要不要带你去近处看看佛塔”他们来都来了,还是看个尽兴的好,今朝有酒今朝醉嘛。
湛饮月跟着金焰穿过竹林小道,开春后林子里已有了蚊虫飞聚,金焰挥挥衣袖替湛饮月拂清道路。今晚月色明亮,他们没有带灯笼,牵着手一前一后的在林中穿梭。
“咱们能进佛塔里面吗?”湛饮月问。
“恐怕不能,入夜后佛塔的门窗都是关着的,只在楼外走廊里点灯,除非有顶要紧的事不然不会在夜间允许旁人入内。”金焰不急不慢的解释。
“不过也不是没办法,你要是好奇里面长什么样,我明儿白天再带你来一趟。”
“嗯,我听话不乱跑,你且放心。”湛饮月握着金焰的手腕晃了晃,动作间很是亲昵。她不拘去哪都行,只要跟金焰在一起,心里就安稳了。
从竹林里穿出来后还要走一段石子路,春日里的鞋子底不比冬天的厚实,湛饮月穿了双软底绣花鞋,脚底被石头膈着的触感很明显。她没言语,不是千金大小姐,没那么娇气。
离得近了,千灯佛塔的塔身在黑暗中忽的出现在眼前,一个个烛火光点与天空中星野呼应,暖色与冷色、人造与自然在此刻融为一体,浑然无我。
晚风吹起金焰和湛饮月的乌发,青丝在微弱的光线下交缠,难分难舍。
“我从前出宫办差最喜欢去的地方有两处,一个是之前的天然草场,还有一处便是这了。宫里乏闷,我便想法给自己解闷,活人总得给自己找点活下去的理由不是吗?
或是寄情于山水,或是热衷于权势,怎样都好,就是得有个念想和盼头。”金焰的嗓音不似别的太监那般尖锐刺耳,也并非成年男子的浑厚有力,说不出的优雅和缓在他的声音里流淌。
湛饮月点头,“是这个理儿没错。咱不跟顺风顺水的人比,只把眼下的日子过好了就对得起天地父母了。”
“你呢,你的盼头是什么?”金焰低头看向依偎在自己身边的湛饮月。她的脸在月光与烛火下透着年轻的朝气。
湛饮月没有犹豫:“原先是想找到哥哥,出宫后和父母家人团聚。现在的心愿里还要再多个你,若是能和你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金焰握紧她的手,心里头暖暖的,很少有人会把他考虑进自己的人生里,这样的温情他已经太久没遇见了。“会的,我们会一直在一起。”话音喃喃,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她听。
湛饮月替金焰把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捋到耳后,摸了摸他泛着凉意的面庞,“好好的怎么伤感起来,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你别难过,无论怎样我都陪着你。”
金焰双手捧着湛饮月的脸与她额头相抵,在山中湿气缭绕的树林里,在佛塔慈悲千灯的辉映间,在深邃辽远的夜空下,他吻了她。
许是唇齿相依、心意相通的滋味太过美好,两人都不愿醒来,闭着眼睛彼此呼吸纠缠,一瞬即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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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禅房的时候,湛饮月的脸还在隐隐发烫。真真要羞死人啦,怎地魔障了似的亲了这么久,现在唇上还残留着微妙的触感,舌头一舔便能联想到刚才金焰是怎么亲她的。
湛饮月用力捏了捏金焰的手指,金焰放松手指由着她捏,姑娘家不好意思了他知道。
“脚还疼不,我帮你用热水烫烫脚舒缓下筋骨可好?”金焰唤沙弥帮忙弄点热水来,禅房的水桶里有打好的井水,待会和热水兑了便能泡脚。
“你怎么知道我脚疼?”
“我只是猜的,你走路速度比平常慢了些,再加上傍晚爬山时费了不少体力,夜间熬不住了也正常。”金焰让湛饮月在炕上坐下,亲自端了木盆来用手试了水温,伸手握住湛饮月的脚腕欲伺候她洗脚。
“唉,你别……我脚脏,还是我自己来吧。”湛饮月缩了缩双脚。
“怎会?便是真脏我也不嫌你,你乖,别怕啊。”金焰温柔地哄着她,今日走的路不少,湛饮月脚底恐怕会起水泡,他担心料理不好会感染,那可就遭罪了。
湛饮月不再推拒,顺从的任由金焰褪去她的鞋袜,两只小脚丫底下果然起了几个水泡。
金焰心疼她,用手捧起温水浇在湛饮月的脚背上,为她轻轻按摩脚底穴道,“疼不疼,怪我疏忽了。你走不惯长路我早该想到的。”
“不是很疼的,只有一点点酸胀,你别自责。是我自己要跟来的怎么能怪你呢,你已经很照顾我啦。”湛饮月抚着金焰的肩膀宽慰他。
“我找找抽屉里有没有银针,给你把水泡挑破了能好得快些。”金焰端来烛台放在矮木凳上,银针在火上炙烤杀菌后便放轻动作处理湛饮月脚上的小泡,末了敷上庙里常备的消炎消肿的膏药。
“早些歇息,我也去睡了。若是夜里有事便敲敲墙砖,我就在你隔壁屋里。”金焰看着湛饮月乖乖躺下,替她掖好被角吹灭了蜡烛,自去洗漱就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