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静谧，沉沉入梦。
翌日清晨，金焰和湛饮月不再耽搁，从昨日午后出宫再算上今天上午，已是整整一天，该回宫了。
他倒还好，因着职务之便出宫尚能解释，可湛饮月是御前女官不能在宫外逗留太久，否则被发现了难免挨骂。
金焰在带她出宫前已打点了御前的管事太监和嬷嬷，他们上午往回赶约莫午间就能到宫里。用完早膳临走前，金焰和湛饮月一起去佛塔内上了一炷香。
来不及细看了，他低声劝慰她以后有机会再来，两人遂向渊法方丈辞行。
回程仍是走的水路，不过金焰安排了船夫掌舵，乌篷船也换成了体积更大行水更快的沙船。他们动身后不到两个时辰便抵达了乾州城内的平津河流域，车夫已在岸上恭候多时了。
等登上马车，金焰松了一口气，一路上紧赶慢赶总算没出岔子，很快就能回到宫里了。湛饮月有些情绪低落，整个人蔫蔫的靠在车壁上。
金焰知道她喜欢自由，对皇宫没有好感和留恋。他心头无奈，纵然已经尽己所能想给她快乐和自由，可哪能真的随心所欲可着性子折腾呢。
别说他和湛饮月没法这样，便是皇上和太后也有不如意的事。
罢了，以后他多留心着，看还有没有出宫的机会替她安排。
金焰像哄小孩一样拍了拍湛饮月清秀的脊背，放柔了声音在她耳畔低语：“方才船在水上行得太快，你不常走水路怕是有些晕了，现下就在车里睡会儿，等到了宫里我派人给你送药来。”
湛饮月闻到近在咫尺的金焰身上传来的暗香，又听他语气温柔体贴，便打起精神来回应他，舍不得让他心里不舒坦，他已经做得很好了。
湛饮月挪动身子，从车壁前直起上半身横躺在金焰大腿上，她用头蹭了他的肚子表示亲昵。
金焰喜欢湛饮月对自己撒娇，被心爱的人信任和依赖的感觉足以让他着迷。
马蹄的哒哒声仿佛有助眠的功效，金焰半搂着湛饮月，另一只手撑着脸颊闭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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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皇宫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把湛饮月送回她的住处，嘱咐她去跟管事嬷嬷把假销了，金焰去乾清宫参见了陈玄。
“渊法方丈近来身子可康健？你瞧着他还硬朗吗？”陈玄披着折子，让金焰免礼。
“回皇上，渊法方丈身体无恙，想来已经大安了。臣昨日出宫，今儿一早便往回赶，不敢耽搁。”金焰微微躬身回道。
陈玄停笔，松了松胳膊，批了一上午的折子手都酸了。
“其实你不必着急，既是朕派你出去的，稍稍逗留些时辰也无妨。朕也是前几日听闻渊法方丈感染了风寒，才派你去看望他聊表心意，他毕竟是世家大族的出身，在朝中有些名望。”
“圣上体恤，下臣不敢骄矜自傲。”陈玄平日里最看不惯的便是小人得志后的猖狂，金焰若真是按他的客套话去当差，只怕过不了多久要被视为眼中钉的就是他了。
金焰对陈玄算不上全然的忠诚，只是宫里没有比他更好的选择罢了。自己身为一介宦官，背后需要有个名正言顺的倚仗和靠山，如此方能借力打力。
依金焰的性子，他不会把任何人当成主子。真当伺候人会上瘾吗？还要认主，简直可笑。
“今日的折子里又有朝臣上奏，治理流沙河水患一事已刻不容缓，否则等入夏了难保不会发生大规模汛灾。前一阵儿定下来的新科进士朱斯年、姜文柏还有姚家的那个姚望山，他们也该启程了。金焰，你意下如何啊？”
“皇上思虑周全。流沙河路途遥远，从乾州城到那少说也要半个月。这几日动身总比炎炎夏日顶着大太阳走好。臣回头就拟一则公文，通知他们尽快启程。”
金焰略一思索便知陈玄和朝臣们的担心是有理由的，夏季气温高导致上游冰川融化，河水流量定会猛增，而流沙河底部又有泥沙沉积，河道可容纳的水容量不够，如此便会有汛灾的风险。
所以金焰没有反对，准备顺着陈玄的心意办事。
姚望山身为一等士族的子弟自有姚家人为他操心，何况他还有姚元明做靠山。外调一事对新科进士是一次历练，若差事办得漂亮便是大功一件。
金焰会在朱斯年和姜文柏有需要的时候适当施以援手，在他们出发前恐怕还得抽时间见上一面，否则难以安心。
夏时迁已回司礼监，他身为掌印地位毕竟在自己之上，仍要多留心他的动向。
说来也奇怪，夏时迁重返掌印之位后便没什么大动作，端的是风平浪静。金焰一时半会儿摸不准他在打什么主意，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问过陈玄的意思，金焰静立于陈玄书案边处理了几份票拟批红。陈玄从果盘里挑了几颗黄灿灿的枇杷，御前有眼色的宫女随即上前剥皮，伺候他吃果子。
陈玄用丝帕擦拭沾了汁液的手指，挥退了乾清宫内当值的丫鬟太监。对金焰说：“虽说士族内部也有利益纠纷，可真到要紧关头却乖觉得狠，一致对外。
把妄想瓜分他们既得利益的势力料理了再回过头来处理内部矛盾，一个个跟成精了似的。朕琢磨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想个章程出来。南梁的江山是陈家的，怎容的他们独断乾纲？”
“圣上说的十分在理，恐是已经胸有成竹了？”金焰不敢给陈玄随便出主意，他可不想当那只出头鸟被所有士族联合攻击。
陈玄哈哈一笑，“朕思索数日只初步有了些念头，还需再斟酌完善方可实行。”接着又话锋一转，“金焰你跟着朕也有几年了，交到你手上的差事你总能办得漂亮妥帖，朕心甚慰啊……
朝中既已有了内阁和司礼监，不妨再多设立个提督厂卫，内阁被士族把持，司礼监又有夏时迁牵制……不如干脆点，朕封你做个提督厂卫如何？”
金焰只觉眉心一跳，这事若应下来对他实属祸福难测。接了提督厂卫的头衔，固然手里能多一份实权，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焉能担保日后没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出在等着他？
“下臣多谢圣上赏识垂怜，只是不知圣上封臣为提督厂卫后准备让臣做什么呢？您略略地讲讲，臣心里也能拿个方向不是？”金焰跟陈玄打机锋。
“提督厂卫这位子不难坐，虽说位分比司礼监掌印之位略低，可你身有秉笔之职，兼代着提督厂卫，真论起实权来已经能与夏时迁抗衡了。
依朕的意思，朝中需要一个可信的人替朕掌眼，朕思来想去，这事儿啊，只有你能办。”陈玄自己动手剥了一颗枇杷吃。
这些枇杷是今年春天第一批成熟的，驿站跑腿的人快马加鞭进贡给皇室，太后那里他也派人送去了一篮子。
金焰懂了陈玄的意思，年轻的帝王需要一把刀。这把刀要时时刻刻悬在士族和其他有势力的人头顶，在关键时刻松开系刀的绳索，让它斩落胆敢挑衅皇室威严的项上人头。
那身为夺命刀的他在手上沾染了足够浓厚的鲜血后会有什么下场呢？只怕那些被他威胁到的人会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吧。
夏时迁已是司礼监掌印，手中的权势不可再容其扩张，否则将难以压制。所以陈玄才会挑中了他来当那个吸引所有人视线的刽子手。
呵，真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让自己冲在前头拉仇恨，等利用完了便弃之如敝履，名望权势皆为他人做嫁衣，陈玄仍是清清白白受万民敬仰的好皇帝，凭什么？
万千思绪在金焰脑海里翻滚，心口憋闷不已，可说出口的却是一句：“臣谨遵上意。”
陈玄勾了勾嘴角，露出一抹晦涩难辨的笑意，他胸中自有丘壑。先皇给他留下的其实是个烂摊子。
表面上看起来南梁歌舞升平，内里却早就千疮百孔了，再不采取措施弥补，只怕就要几世而亡了。
陈玄不能再让内阁和司礼监的权利继续扩张，只好挑出个金焰，让他在朝中当自己的“代言人”。
皇帝愿意给予金焰一定的实权，等金焰把士族和夏时迁逼到临界点上，多半会迎来他们的拼死反扑。
到那时自己便可瓮中捉鳖处理掉金焰，朝中再无可一家独大之人，他便能守好南梁的江山社稷，给祖宗一个交代。
若说这样不厚道，确实是有些对不起金焰，可为了南梁的局势，牺牲掉一个金焰算不得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自打他登基为帝后便把心肠都铸成钢铁了。
何况金焰本就不是正常的男子，娶妻生子此生与他无缘，横竖是过不上儿女绕膝、四世同堂的日子的，既如此还不如成全了南梁。
念在金焰于社稷有功的份上，自己可以留他个全尸，给他死后的尊荣。南梁开国以来没几个太监能得善终，陈玄愿意给金焰这个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