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日暮时分，天上竟淅淅沥沥的飘起雨来。金焰披了件薄开衫，没撑伞，只戴了顶斗笠出宫了。
马蹄声阵阵，积聚的雨水沿着帽檐滑落，打湿了他的鬓发。
乾州城西南边，秦家食肆门口挂着几个纸扎灯笼，原本鲜红的色泽在经年的风吹雨打中已悄然褪去，留下陈旧暗淡的纸面。金焰下马进店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有店小二迎上来替他把马儿牵去后院，秦老板亲自带金焰上二楼雅间。木质楼梯被踩的吱吱作响。
“秦老板，据我所知你这食肆的生意可不算差，怎么门口的灯笼也不换几个新的？我上次来都是几个月之前了，今儿一看还是老样子。”
秦老板用短木棍把雅间的轩窗支起来通风，用白巾子掸了掸座椅请金焰入座。
“贵人您有所不知，我家食肆门口的纸灯笼是我妻子在世时挂的，这么多年日晒雨淋的是陈旧了些。我每隔半年便把灯笼拿下来糊上一层新纸，上一次糊纸是在去岁年末，还得等一阵儿再换纸呢。”
“睹物思人，寄情于此，秦老板倒是个念旧重情之人。”金焰笑笑，他不摆权宦的威风架子时，面部线条就会褪去凌厉，变得非常柔和，看起来很好亲近的样子。
“坊间邻里也有人这么说，可按我的心，我宁肯不要这些虚名，只求妻子能活过来……万般念想皆是奢望罢了。”秦老板摇摇头不再提自己的伤心事，为金焰沏了一杯茉莉花茶。
“贵人，您今儿包了雅间，可还有其他客人要来？总共有几人呢，我一会儿带他们上来。”秦老板问他。
“连我在内总共三人，过会儿还有两个年轻的公子要来，你径直把他们带上来便可。”金焰侧头看窗外天色，雨天的傍晚比往常更阴沉，不过酉时，天光竟已黯淡。
秦老板应是，他察觉金焰是喜欢独处的人，识相的不再多逗留，去后院厨房传菜了。
秦家食肆附近的弄堂里，朱斯年和姜文柏撑着纸伞沉默地往前迈步。气氛有些微的压抑滞涩，他们不知道那位闻名南梁的权宦金焰为何找上自己，这次赴约也不知是不是鸿门宴。
路走得再慢也有到的时候，两人看着食肆门口挂的褪色灯笼面面相觑，从对方瞳孔里看到的自己的脸色神情也快惨白的和那几只灯笼一样了。
姜文柏拍拍朱斯年的肩膀，“走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要面对的。”
朱斯年和姜文柏收了纸伞交给店小二，正要问雅间在哪，秦老板来到他们身边询问：“两位可是朱公子和姜公子？二楼雅间有贵人恭候。请随我来吧。”
“正是，劳烦掌柜的带路了。”两人跟在秦老板身后来到雅间门口，秦老板不再入内，伸手请他们进去。
金焰听到外头传来的动静，想了想还是站起身来迎他们。论理儿，以金焰的权势地位，虽不敢说权倾朝野，比起朱、姜二人还是稳稳碾压的。
思及自己的来意是要让他们归顺，不适合摆架子，还是“礼贤下士”的好。
朱斯年与姜文柏进得门内，规规矩矩的朝金焰抱拳行礼，“见过金秉笔。”
金焰连忙作出喜不自胜的样子，“两位都是新科进士，与杂家同朝为官效力于南梁，何须如此多礼？请快快入席，咱们共饮几杯，庆贺今日得此一聚。”
朱、姜二人看金焰言笑晏晏，原本紧绷的情绪稍稍缓和了些，看样子不是来找茬的。
不知那位罗公公的话有几分可信，金焰难不成是真心想帮他们这些没有背景的庶族进士吗？这可就奇了，他这样做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桌上摆着几个清淡的小菜，还有一壶不易醉人的米酒，是秦家食肆自酿的，风吹过便扬起阵阵酒香。窗外是阴风冷雨，屋内却是欢声笑语不断。
能在朝堂上占一席之地的人都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姿态。心里怎么想的先不去论，面上总要过得去。
金焰放下筷子，喝了口米酒淡淡开口：“两位可知今日杂家请你们来此一聚所为何事？”
朱斯年和姜文柏对视了一眼，“下午听罗公公说了，秉笔大人可是为治理流沙河水患一事约我们出来？”
“不错。杂家的确为了此事，不过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金焰拿巾帕掖了掖嘴角没再多言，他能说自己愿意帮助他们的真正原因是要收买庶族培养势力吗，当然不能。
聪明人没必要把话都放到明面上去说，彼此心里有数就得了，各取所需是双赢的买卖。
“大人为何要帮我们？我们这些庶族出身的进士无权无势，在朝中又没有根基，大人帮我们怕是吃力不讨好吧，哪怕最后成功了，您在我们身上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姜文柏一向快人快语，他最不耐烦绕弯子，与其打无用的机锋，还不如一针见血直接发问，把话挑明了说。
金焰夸赞：“姜大人性子直爽干脆，真叫杂家欢喜。朝中很久没出现这般利索的年轻人了，想来圣上见了你们也是高兴的。”
“哼，圣上若是喜欢我们怎会调我们去那穷乡僻壤治理水患，还不是因为我们庶族好摆弄吗？”姜文柏心中愤懑，嘴上便口无遮拦了起来。
“文柏！你在瞎说什么！”朱斯年急忙打断他，又向金焰致歉，“大人莫怪，文柏的性子爽直得过头了，本心却不坏，他绝无怨怼圣上的意思……”
“呵呵，不必担忧，此话你知我知他知，不会从杂家嘴里外传给第四人。杂家明白你们的难处。
南梁的士庶对立已久，士族又占据了□□成的筹码，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庶族不平而鸣也是难免的。”金焰亲自为对面的两人斟了一杯酒，朝他们举杯，“杂家先干为敬，你们随意。”
“唉……”不知是谁叹了一口气，金焰这番话已算是十分坦诚了，既然他愿意开诚布公的与他们相谈，朱斯年和姜文柏也不再端着，终于撤下了一部分心房，举杯敬金焰。
他们一开始对金焰并不认可，只当他是擅于玩弄权术的宦官罢了，和其他手里有权的大太监没什么两样。
可今天相处下来却发现不是一回事，至少从他今天的表现和反应来看，金焰与传闻中的他相去甚远，果然坊间传闻不可尽信。
“杂家知道庶族如今处境艰难，诚心相助，不知你们愿不愿领杂家的这番心意？倘若今日应允，以后便是同舟共济；
如若不允，杂家也不勉强，这顿饭吃了便各走各的路。”金焰雪白纤长的玉指把玩着青花瓷酒杯，双眼含笑，耐心等待他们的回答。
朱斯年放下筷子，抬眸真诚地望着金焰：“秉笔大人可否告诉我们一句准话，您是不是想让我们依附于您，成为您在南梁朝堂的助力？”
金焰观朱斯年眉眼间神色不似作伪，便认下了。毕竟是他在招揽别人，连句实话都不给未免太没诚意，何况就算自己否认了他们也不信呐。
“明人不说暗话，庶族在朝堂上根基着实太浅，自保尚且不能，罔论与士族抗衡。你们在朝堂上还能依附谁？外戚？可惜本朝外戚本就是士族，是当今太后娘娘的母家，如何肯与你们联手？”
“杂家不瞒你们，我自个儿的处境实际没表面上那么风光，看着是烈火烹油花团锦簇，可底下暗藏的杀机只有坐在那个位子上才知道。杂家苦于自己的身份，哪怕有了如今的权势地位也常受人白眼冷遇。
所以将心比心，杂家知道你们庶族的不易，明明不比士族差，可偏偏因自己不能改变的出身被人剥夺了施展拳脚的机会，好不容易争取到了还要被人怀疑心术不正、来路不明，仿佛自己的出身是原罪，是囚徒身上的烙印。”
金焰自嘲地笑笑，“即便如此，庶族再不济也好过阉人不是吗？杂家凭自己从皇宫最底层一步一步爬到了司礼监秉笔的位置，就是咽不下那口气。
而今朝堂上暗流涌动，局势陡变，杂家确实需要寻找助力，培养人选，所以才来找你们合作。”
朱斯年和姜文柏被金焰自我剖析式的坦白震惊了，金焰果真非同凡响，敢当着他们的面揭自己伤疤，拿阉人的身份说事，这和往自己伤口上撒盐有什么分别？这盐还是当着外人的面撒的！
他们缓了一阵才敢接话：“金秉笔与传闻中很不一样……我们原以为您……”下面的话不是什么好话，他们不敢说了。
“以为杂家怎样？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还打击异己、蒙骗圣上的奸宦？”金焰替他们把话说全了。
朱、姜两人再次震惊于金焰的快人快语，面上一阵尬笑。
姜文柏给金焰斟酒，叹了口气，“这世上，谁活着都不容易。金大人，我敬您一杯。”朱斯年也向金焰举杯致意，他自己先干为敬。
金焰缓缓笑了，他知道招揽他们这事儿已经成了一大半，还差点火候便可收工了。只等朱斯年和姜文柏去治理流沙河水患时自己在朝中拉他们一把，提点几句，这恩情便欠下了。
这种事就是开头难，一旦头开好了，往后的事便如顺水推舟般不费力气。
“杂家也敬你们。”窗外遮天蔽日的阴云消散，夕辉穿过云层洒向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