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年光阴流转，南梁景和二年，春末夏初。
驶往甘南省的楼船从乾州城平津河渡口出发，扬起巨大的风帆一路浩浩荡荡地穿过渔舟和商船，迎着初升的朝阳踏上未知的旅途。
梁熹宗陈玄颁布谕旨，特命东厂提督兼司礼监秉笔太监金焰为钦差御史，全权负责流沙河治理一事。
金焰此行除了带上湛饮月，另有全国各地召集来的治理河道、水域问题的能手和医术高明的大夫；司礼监留了心腹元禄并几个信得过的老人作为他在宫内的耳目。
锦衣卫镇抚使徐有义是皇帝派给他的助手，协助是真，监视也是真。
南梁国境内河道众多，金焰他们一行足有百来个人，再加上细软物资，为方便起见先走水路再转陆路是最快的办法。
然而晕船是有些人无法控制的，人在船上身不由己，飘着飘着就头晕恶心，也只能回舱内歇息一会儿求熟识的人顶个班。
这些都是插曲，此时的湛饮月正穿着男装便服生龙活虎的和金焰一起站在船头看水面碧波荡漾。
宝坻上每隔几米便站着一个锦衣卫，他们目不斜视，只把湛饮月当成金焰从司礼监带出来的内侍。
“金焰，你快看啊，有江豚！”湛饮月兴奋地踮起脚尖扶着栏杆，大半个身子往外探想看得更清楚些。金焰笑着把她拉回来站稳，“你悠着点，掉进水里变成只落汤鸡可不好看了。”
湛饮月半娇嗔半气恼的推了他一下，“你惯会唬我，我底盘稳着呢，小时候扎马步可是实打实练的！”
“我听人说矮个儿比高个儿底盘更稳当些，你莫不是腿短才稳得住的？”金焰看着这海阔天高的景象，心情也变得舒畅。
平日在宫里不得自在，总憋着一口气、提着一颗心。现下好了，也算天高皇帝远吧，虽有监视却奈何不了他。
湛饮月恼羞成怒，踩了金焰一脚才发现他穿的鞋是自己亲手做的，没一会功夫又心软了，舍不得不理他。
主子心情肉眼可见的好，底下当差的人只会更高兴。于是整艘楼船都弥漫着轻松愉悦的气息，间或传来底下人压低的交谈声和笑声。
金焰不欲扫他们的兴致，都是人生父母养的，难得松快些无可厚非。
“随船的厨子是我带来的，他烧河鲜水产是一把好手，等午饭时你就能尝到他的手艺了。食材都是现捕现捞现做的，口腹之欲总得满足。估摸十多天就能到甘南省了。
我们有大半的时间都会在船上度过，最后才走陆路，比起水上就要艰难些。甘南省不比乾州富庶，连相邻的几个省都比不过，财政情况一直在南梁诸省中垫底，到了那恐怕会受些委屈。”
湛饮月兴致高昂，哪里会被金焰几句话吓退，仍是掩不住的兴奋。她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说：“晓得晓得，我都晓得的。反正我一路上都听你的，你指哪我打哪，绝不给你添麻烦。”
船舱有两层，上面那层视野绝佳，在宽广又无遮挡的水面上看清方圆百里内的动静不成问题。底下那层的厢房多是给船工和随行人员住的。司礼监的人统统跟着金焰住上面那层的厢房。
转眼已是晌午了，阳光在河面上似乎照的比乾州城内烈些。巍巍宫墙除了挡住里头的人迈出的步子，还挡住了天上照进人间的耀眼金光。
司礼监的人殷勤跑腿，把厨子做好的午饭端上来，请金焰品尝。金焰是打算跟湛饮月一起吃的，便挥退了所有伺候的人让他们自去用饭，只剩他和湛饮月两个。
“新鲜河豚，香椿炒蛋，白灼河虾，红烧甲鱼……菜色很好呀，快趁热吃。”湛饮月自小是个心大的，很容易满足，她觉得能在船上吃这些时鲜已是顶好的水平了。
宫里膳食总是喜用小火慢炖，虽然食材昂贵不易得，吃着却总感觉少了几分恣意。
天性使然，她终究还是更向往宫外的人间烟火气。
好在身边有金焰陪着不算孤单，湛饮月为金焰斟上一杯米酒，这酒是厨子特意献的，家酿米酒从不醉人，女孩子也能喝。
金焰抬手与湛饮月轻轻碰杯，“愿万事胜意。”
湛饮月眼光澄澈，仿佛看到了光明灿烂的未来在向自己招手。“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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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的船舱内也是众人齐聚，围坐在一块吃饭。
治理河道的张黎、何庆欢等人，还有一些级别不高的侍卫、随船的医者坐了一桌，他们跟金焰的厨子套了半天的交情，总算哄他贡献出了仅剩的一小坛米酒。
这坛酒本是刘大厨留给自己在船上喝的，解解闷当个消遣。
这下只能跟他们一起吃了，刘大厨心想，我辛辛苦苦酿的米酒总不能自己一滴没喝到全进别人肚子里，那怎么成呢？
刘大厨是在江南水边长大的，对水产的做法十分熟悉。上午他亲自坐在船边上钓的鱼，野生的鱼就是比宫里养殖的鱼肉质肥美，半点尝不出腥味。
这桌上坐着的没有位高权重的人，酒过三巡大家伙都放开了熟络起来，说话的说话，哼曲的哼曲，不像刚开始那般尴尬。
张黎和何庆欢边吃边讨论流沙河的情况，上回先去的那批人里就有他们认识的河工师傅，他们商量着等到了那地界便去找人问清楚情况。
他们这些人大多是平头百姓的出身，自然能与普通老百姓感同身受，若是让大水冲毁家园，那百姓还有什么活路呢？
太医吴金淼是金焰派系的人，在太医院里虽然年资不高，但医术出众，各科都有涉及。
金焰特意带上吴太医，就怕到甘南县后有人水土不服，若是真有个好歹，头疼脑热突发顽疾等症候也能得到及时的诊治。
锦衣卫镇抚使徐有义与金焰同住上层，他身负保护与监视金焰等人的皇命，得近身伺候。这厢叫了几个品阶高些的同僚们一起用饭。
“徐大哥，金秉笔一众到了甘南省后，咱哥几个可要尽力相助？”
“理应如此。”徐有义对金焰并无偏见，他剥了一只大河虾说道：“皇上派咱们来是从旁协助金秉笔的，可不是给人添堵的。
再说，水患治不好，咱们也得吃挂落。损人不利己何苦来？”至于自己身负的另一重监视的任务，他心里有数就行，用不着让其他人知道。
“得嘞，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兄弟们听命便是。”徐有义在锦衣卫里很有威望，因此众人没有不配合的，纷纷应是。
楼船在江面上稳稳地行驶着，天色渐渐昏暗下来，白帆布被月色镀上了柔光。
远远的能听到渔民归家的吆喝声，湛饮月靠着船舱窗口，吹着晚风。
金焰叩门入内，“你瞧瞧这是什么？”他手里拎着一包牛皮纸包着的东西，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湛饮月打开看，一条一条干干的，白中带黄的样子。她拿起一根闻了闻，发现有不明显的腥气。“这是什么吃食，怎么从来不曾见过？”
“刘厨子又来跟我\'献宝\'，他一贯会吃，说这是海里的特产叫鱿鱼，这便是鱿鱼干。我尝了尝，这东西闻起来腥，吃起来却香。你若是乏闷了可以嚼几根解乏。”
湛饮月看着手上的鱿鱼干问：“鱿鱼长什么样子？”
这还真把金焰给问倒了，金焰和湛饮月一样是在内陆长大的孩子，不曾下海，对海里的动物缺乏了解。“我不清楚，你要是想知道，明儿我让刘厨子画给你看。”
“嘶，还挺有嚼劲，确实不腥。”湛饮月一连吃了四五根方罢手，她怕晚上吃太多零嘴会积食，过个嘴瘾就满足了。
“小馋猫，刘厨子刚告诉我，海里的东西花样繁多，有些人爱吃河鲜却吃不惯海鲜，你倒不忌口。”金焰原本怕湛饮月吃不惯这味儿，犹豫了一下才带过来的。
湛饮月嘬了一口手指，咸咸的，又有点甜味。“只要能从喉咙里咽下去，我有啥吃啥不挑食，爹娘都说我很好养活哒！”
她像个温暖的小太阳，是他落在人间的、触手可及的太阳。
如果我不曾见过光明，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金焰脸上柔和的微笑僵了一瞬间，快的像个转瞬即逝的难堪梦境。
是啊，湛饮月是他的表妹，虽说南梁表兄妹成亲是再常见不过的事，可湛饮月父母尚在，他的父母也建在，该怎么跟他们四老交代？
难道要说：对不住，让你们如珠似玉的女儿跟了我这个身有残缺的阉人表哥，求你们原谅我的私心吗？
这个代价太大了，他不确定等湛饮月年纪再大些看着别人夫妻儿女双全时会不会怨恨自己。金焰觉得自己输不起。
甘南省与乾州城相隔千万里之遥，或许此行应该找个机会跟湛饮月摊牌，把事情说清楚。只盼她不要怪自己先前瞒着她不肯与她相认。
若是湛饮月知道真相后只想与自己做回兄妹，他不会怪她的，她有选择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