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的都还好说,河工师傅们最担心的便是天气了。就怕老天爷不肯帮忙降下大雨,那就全完了。
堤坝边此时已聚集了一批壮劳力,男人们挨个儿排着队哼哧哼哧的抗沙袋,推石车。有熟识的人趁换班轮休的功夫三三两两讨论着堤坝的情况。
靠天吃饭的人多少懂些天象,农户虽说多半是凭借经验判断,并不十分准确,可放在往常种地的时候这点经验是够用的。
“大哥,我瞧这晴空万里的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啊。河工师傅们怎么满脸严肃,愁眉不展的?”一名男子叫住他身边的同伴。
那个被叫大哥的人啐了一口,用袖子抹掉脸上淌下来的汗水说:“老三,你大字不识一个,懂得什么?别说你了,咱们在场的都是大老粗,没学问便只能卖力气养家糊口,好歹混口饭吃。拿钱办事,好好当差,那些事自有官府的人操心。”
“得得得,哥你别整天训我,我怕了你了还不成吗?吃饭去,我得给我娘子和妞妞留个肉包子,可香了!得让她们也尝尝鲜。”
“这还差不多。咱得赶紧走,说不定去晚了肉包子就没了,我也得给你嫂子和侄女留一个。”兄弟两并肩去食棚里领饭。
方修竹和幕僚商议了,修河堤是体力活,累人的很,荤食是一定要准备的。考虑到经费开支,每人中午除了干粮馕饼,还能得两个白面发的肉包子,衙门也是尽了力的。
这待遇对农户来说已经很好了,除了猎户打到猎物时能吃到点肉食,其他人半月才能在餐桌上见一次荤腥呢。
要说也是上天不给面子,定阳县的土地不知怎的就是比不上其他地区土地肥沃,庄稼不太好种,因此农民们日子大多过得苦哈哈的,要不怎么都往外务工呢?
这也就罢了,还偏偏容易发涝灾,这不是不给人活路吗?
春天的日头不像夏天那般毒辣,往阴影底下一避过不了多久就不出汗了。
河工张黎和何庆欢正巧也在茶棚里,他们刚又巡视了一圈堤坝,还用木桶捞了一桶水上来观察,泥沙沉积确实严重。
“张黎你瞧,咱们不过是从河面上捞的一桶水罢了,就有这么多泥沙,水混浊的不像样。那河底下还不知是怎么个光景,河床把水位抬高了。”何庆欢用手碰了碰木桶里沉淀到底部的泥沙。八壹中文網
“嗨,甭提了,我也愁着这事呢。朝廷重视,司礼监督查,还有参与其中的几个官员里也有来头不小的。你说他们哪个身份不比你我高,改河道的事多半全压在咱们河工身上了。”张黎一边摇头一边叹气。
“方才咱们都瞧见了,照现在这水位和水势湍急的程度,清理河底淤泥的事啊,难办!只能等形势好点了,再把工具和人手配齐了,这样才能想辙清理淤泥。”
张黎喝了口胖大海说:“也只能如此了。”此时他们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若是强行让人下河捞泥沙,先不说可不可行,出了人命在这档口激起民愤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晌午休息过后,壮丁们很快又开始忙碌起来,有条不紊的加固着河堤。
一天时间很快过去,张黎等河工回衙门向金焰和方修竹禀报今天的进展。姚望山等人也在场,他们年轻,心里还保留着一片赤诚,不像官场上混迹久了的老油条只在乎权力和名声。
这些年轻人心里还是有百姓民生的。
“杂家从宫里带了钦天监的人出来,他今日来禀报,说是虽然近日看着天晴日丽,可不出五日便会下雨。你们上点心赶赶进度,壮丁那里再催催,起码得先把眼前这关熬过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面上表情都凝固了,这可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挡都挡不住哇。他们愁眉苦脸的下了厅堂,脚不沾地的打算立马回房休整,明儿起个大早,把赶工的消息放出去。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透。金焰亲自和方修竹、姚望山等人去了堤坝边,解释了一番天公不作美,他们得抓紧赶工。
百姓都知道决堤最受苦的便是他们自己,因此也没闹腾,纷纷表示自己知道轻重,这事儿耽误不得。偶尔有几个贪得无厌想再多拿赏钱的人很快便被压制住了,翻不出什么风浪。
金焰几人合计了一番,每人拿出点银两来当作工钱,日后结算给参与修堤的壮丁们。
姜文柏和朱斯年是庶出,当官没多久就被派到定阳县了,每月的俸禄仅够维持生计,拿不出多余的钱来。金焰早想到了这点,私下里跟他们说这钱由他来出,不必担心。
为了照顾读书人的自尊心,金焰说若是你们不愿就当是跟我借的,等来日手头宽裕了再还也不迟。年轻人该找人帮忙的时候就要找人帮忙,不能为了面子白遭罪。
姜文柏和朱斯年脑子活络,不是死板的人,便答应下来,日后再谢金焰。
河工们一起商议后写了每日计划表出来,严格执行,一刻不得拖延。得了金焰的支持和默许,便有了底气,对这里的人一视同仁。
不论是衙役还是壮丁,有不听话捣乱耽误进度的,便拖出去打板子。
三四天的时间转瞬即逝,进度竟比想象中慢些,眼瞧着天变阴了,不知什么时候便要下雨。
金焰见情势不妙,跟锦衣卫镇抚使徐有义商量,请他亲自去一趟知府那,从他那里再调兵过来。徐有义当日便带着金焰的书信驾马而去。
第五日,天晴。众人正在拼命忙碌着,原本午饭是在食棚吃的,这几天也顾不上了,一手干活一手拿着包子吃,争取能多干掉点活。
金焰也在等,徐有义应该能带回几队守卫士兵帮忙。之所以没在一开始就从甘南省知府卢怀山那里调兵,是因为金焰并不掌管兵权,且卢怀山也不是武将。
说是调兵,其实只是守卫知府府邸的侍卫罢了。官场上的关系错综复杂,不到万不得已,金焰不愿多生事端。
可惜天不遂人愿,为大局着想,不得不做此安排。
酉时,太阳早早的不见了踪影,上午还是顶好的大晴天,晌午后天色便阴沉了起来。大家都担心下午会下雨,还好傍晚了雨滴也没落下来。
何庆欢和张黎在回去前又巡视了一圈堤坝,该加固的地方大多完成了,实在来不及再添砖加瓦的地方都填充了泥沙袋固防。
天色比往日暗得更快,他们眼下也干不了别的,便结伴回县衙了。
夜里,金焰睡得也不安稳。吃完饭前他在院子里看天色就觉得不对,这势头不像是小雨。这几天他忙得很,没顾上陪湛饮月,委屈她了。
洪涝灾害当前,不是讲儿女情长的时候,等此间事了,他再陪湛饮月去外头逛逛,见见风土人情。
半梦半醒间,隐约听到窗外传来闷雷声。按理,雷阵雨在夏季高发,春日里却是少有。金焰翻来覆去辗转反侧,睡不着就索性起来走动。
甫一开窗,一阵夹杂着水汽的冷风便吹进来,倏忽间便吹散了屋内的热气。
金焰眉心一跳,这是要下暴雨的征兆!
情况紧急,顾不得此刻是三更半夜了,金焰披上外衫便往屋外走,他准备去喊人。出了门没走几步,就见姚望山等人也从房内出来,怕是众人心里都装着事,被雷声吵醒了。
方修竹的卧房在前头院子里,金焰他们聚集后沉默着往他那赶。守门的管家提着灯笼给他们引路,方修竹头发都来不及整理,脚上套了两只居家布鞋急匆匆往书房跑。
“诸位大人可也是被雷声惊醒了?”方修竹令管家再去多拿几只烛火来,屋内太暗了。
“正是。这情况,杂家看着不妙啊。堤坝上的守卫可有人来报吗,不知流沙河水会不会再泛滥?”虽是疑问的语气,可金焰心里明白,堤坝恐怕撑不过今晚。
方修竹摇摇头,“并无新消息传来。秉笔您的担忧也是咱们的担忧呐。”外头风雨声愈发明显起来,在深夜里透着一股凄厉。
“只怕堤坝会……”方修竹欲言又止,可在场的人都明白他未出口的话是什么。
流沙河极可能会冲垮堤坝,定阳县要发洪涝了!
众人面色惨白,暖黄色的烛光也去驱散不了他们心头的阴影。
“快增派人手去堤坝那里守着,即刻出发!”金焰果断下令,他转身环顾一圈,对其他人说:“方大人你在衙门里守着,调度人手和物资,杂家要去现场亲眼看看,那里不能没有人指挥,守卫顶不住的。”
说罢看向姚、姜、朱三人,“你们什么打算,是留在衙门还是与杂家一同前往?”
三人对视了一眼便说要与金焰一同去,若真有什么事也好互相帮个忙,或是回来给方修竹传口信。
金焰走之前再度提笔写信给知府卢怀山,让他提前准备赈灾的人手、粮食和各类物资。
涝灾若治理不好是足以让地方官掉脑袋的。卢怀山知道轻重,他作为甘南省的地方父母官,定阳县也在他辖区内,再借他十个胆也不敢在这时候使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