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瑟瑟,隆冬已至。
楚溯寒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毛茸茸的围领弄得他下巴有些痒,刚想讨价还价换一件,就被严烬衡眼神中的“你敢”给堵回去了。
楚溯寒:“……”
他现在怎么这么理直气壮?昨天还不这样呢!
“痒,我一个残魂……”
“你一个残魂,也知道冷热、也知道温暖、也知道醉酒之后还会头疼。”严烬衡仔仔细细地给他打着领口丝带,他本就高上一些,垂眸下来的时候,眼睛里都是温柔。
楚溯寒:“……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发怵。”
“你还会发怵”严烬衡不明所以地笑了笑,抽出断魂剑一把揽上他的腰,两个人稳稳落在长剑上,“走吧,给你收拾残局去。”
那的的确确是残局。
太惨了。
借着围领的遮挡,楚溯寒下半边脸都埋在里面,嘴角都在抽搐。
真的……太惨了。
那酒肆老板并一串伙计站在凛冽寒风中,跟一队土拨鼠一样,正满脸哀怨地瞅着他,背景是漏风的大门、破碎的桌椅、满地的碎瓷片。
另一队……更惨。
为首那个小弟子门牙都没了。
严烬衡一阵头大,冲酒肆老板先拱了拱手:“……所有的亏损,在下自当赔偿。”
“这……这都好说,主要是寒冬腊月的是吧,这么大个风确实太冷了,不瞒您说,我家小娃娃昨晚上一口气打了八个喷嚏,这事儿怎么算您说呢,唉,难办呐。”
严烬衡:“……”
他从怀中掏出满满的一包银子,往那老板手里一塞:“孩子若严重了,尽管到引渡门找我,所花费的药钱,也尽管来找我。”
“啧。”旁边那个小弟子说话都在漏风,这一声“啧”跟漏了气的长笛一样,“碧华仙君还真是仁义呀,事儿又不是你干的,现在倒来装上了。”
楚溯寒皱皱眉。
隐隐约约好像能想起来他是为什么揍的这个人。
“你……”
“你——再说一遍?”严烬衡拦了一把楚溯寒,慢慢走到那小少年面前,“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本来就是,那门、桌子、椅子、还有我这牙,又不是你打的,你在这儿装什么好人。”
严烬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问道:“那么请问,他为什么打你?”
小少年:“……”
“他平常脾气很好,整个苍寒山都知道,一般情况下,轻易不动手,一旦动手必是戳到他底线了,”严烬衡手中的断魂剑出鞘半寸,居高临下道,“所以,他为什么打你?”
小少年:“……”
“我昨晚喝的蛮高的,不过当时小兄弟们转圈呸人的壮举实在过于壮观,是以记忆犹新,”楚溯寒转头,好整以暇地看着那一堆人,露出个促狭的笑容。
“用我再学一遍么?”
小少年昨晚喝得太高,被这么一提醒才慢悠悠想起自己干了些什么好事,当时一门心思只有把这些所谓的名门仙君叫过来,趾高气昂地批一顿,哪里想到得罪了个大铁板,还亲自告状到了本人身上。
“用不着,本少爷的嘴长在本少爷身上,用你多嘴?!”他脸色都变了,“我们走!”
“慢着。”断魂剑刷拉一声拦住他们的去路,严烬衡目光沉沉。
“还干什么?!”
“道歉。”严烬衡表情严肃起来,“既然想起来自己说了什么,那就道歉。”
“我特么门牙都没了还我道歉?!你讲不讲理?!”
“那没办法了,”严烬衡手上挽了个剑花,“那只能辛苦我家那位,把你的话再复述一遍了。”
楚溯寒:“……???”
等一下,其他的话他都懂,那个称呼是什么???
最后还是以道歉收了尾,小少年们走的时候脚步都在踉跄,严烬衡不是个记仇的人,道完歉就算了,只是他回过头的时候,楚溯寒看着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惊奇。
严烬衡拍了拍他的肩膀,伸手自灵囊中一抓,便是一张取暖符。
“门怕是要再做几日,这几日天寒,别再冻坏了,这个取暖符贴在门口即可,一丝寒风都透不进来。”
老板接了符很开心的样子:“好好好,多谢碧华仙君!”
严烬衡也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转过来长臂一伸,便将还在发愣的楚溯寒揽走:“走吧。”
*
小路上人迹罕至,严烬衡已经从揽着他的肩膀变成了抓着他的手腕,修长的手指箍着他的腕骨,不紧,没有那日那般强势的力道,像是一个松松的圈,就这么套牢了他。
楚溯寒:“……那个……”
严烬衡略略侧头瞧他。
“你方才说的是什么?”他有点儿难以启齿,“你说‘我家那位’??”
严烬衡扬了扬眉:“有问题?”
……没问题吗??
楚溯寒义正言辞道:“也是,师门也是家,我是你师兄,也算是你家的,哈哈,哈哈哈哈。”
严烬衡猛地刹住了步子:“所以,你到底为什么动手?”
楚溯寒一怔:“……你没猜到?你没猜到说得那么信誓旦旦的。”
“因为我了解你,你不会随意动手打人,除非逼急了。”严烬衡看着他,“当时不让你说,是怕当着那些人让这些话脏了你的嘴,现在想让你说,是怕你心里总有介怀。”
楚溯寒:“……”
这词,有点儿让他难接。
严烬衡大有一副他不说他就不再继续走的架势。
“……就是咱俩之间那些事儿,那些传闻,说当年我带你进引渡门,可后来咱们两个又反目成仇,闹得很不愉快……之类的。”
顶不住严烬衡那种目光,楚溯寒自暴自弃一般地全抖了出来,到最后还不忘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然后规规矩矩地看着他。
模样特别乖,好像自己把自己知道的全说了。
严烬衡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
就凭方才那小少年满嘴胡话,喝大了之后那用词绝对会更加不堪,楚溯寒把那些词都咽下去了,用了一个最能概括的说法,四两拨千斤地把这些话讲完了。
他上前一步:“所以……你为了我打架?”
楚溯寒更心虚了:“……我那也是为了我自己好吧?”
“‘也是’?看来还真的有为我打架的原因?”
楚溯寒:“?!”
这才几天,这才几天!?严烬衡这话术进化的有点儿太快了吧?!
他别开目光,甩开他的手想赶紧逃离这个是非地,又被严烬衡单手捞了回来,不仅如此,还进一步把他圈在了自己所能及的范围内。
严烬衡低声道:“谢谢。我很感动。”
楚溯寒:“……谢谢,那你能不能放开我。”
“不大行,我还有几句话想说。”严烬衡轻声道,“那些事,只要你不在意,我就没什么可在意的,等到记忆都回来了,我们堂堂正正谈一谈,好不好?”
楚溯寒看着他漆黑的眼睛。
“……好。”
*
一日晌午,舒念秋刚给外门弟子上完一节心法课,前脚刚迈出门,后脚就被常懿扯着袖子拽走了,动作之大险些把他的长袍从里到外剥下来。
一向风度翩翩的玉星仙君稳了稳身形,面带微笑实则眼神喷火地看着自己的三师弟,慈爱道:“……你有什么事?”
常懿神秘兮兮道:“你觉不觉得最近严烬衡心情很好??”
要不是舒念秋一向很有涵养,他绝对一巴掌就呼上去了,随之附赠一句“还用你说?!”
严烬衡一贯喜怒不形于色,只是最近实在太明显,门内诸事让他去做的时候,他的耐心明显有了很大的提升,一张脸也不再总是紧绷着不近人情,就连多追问几句,他那一向很冻人的脸上也没有那么明显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
舒念秋摇着脑袋叹道:“那还不是多亏了大师兄。”
话音未落,只见山道上一道剑光闪过,在晴空之下划出一道长长的尾巴,带着青蓝色的剑痕。
常懿:“……”
舒念秋:“……”
说曹操、曹操就到。
他俩是要下山么???
准确来讲,楚溯寒和严烬衡是要去鬼界。
楚溯寒已经告诉严烬衡他人魂在鬼界的事情,只是他们两个人一人一残魂,对于鬼界来讲都是拒之门外的身份,因此在引渡门休整这几日,美其名曰是休息,实则还是在为去鬼界做准备。
楚溯寒在长剑上拢了拢衣袍:“我们从哪里进?”
“湘江。”
他们千里迢迢从引渡门又回到了千机阁那一带,一是因为湘江是楚溯寒身陨之处,二是因为这里是楚溯寒的故乡,他又本身是残魂,性属阴,更容易打开鬼界大门,能让他们顺利地进去。
他轻轻扯了扯严烬衡的袖角:“现在不去还来得及。”
他其实之前就劝过了,几乎是见缝插针地劝,毕竟鬼界那种地方,正常人还是能不沾染就不沾染,万一沾染了鬼气什么的对严烬衡也不好。
只是严烬衡态度很坚决:“我知道。”
然后还是陪他来。
楚溯寒:“……”
不到最后一刻不能放弃!
时至半夜。
湘江水畔浪花翻涌,今日正是既望,月亮又大又圆挂在天空,楚溯寒和严烬衡就坐在岸边,静静地等着子时来临。
楚溯寒捏了个火,摘给严烬衡一朵,这寒冬腊月毕竟不似之前一般暖和,要是害了伤寒就得不偿失了。
“真不再想想?”
“楚溯寒,你还真的是很有毅力。”严烬衡笑了下,伸手接过那朵火,在火光跳跃中,他的眸子又深又黑,“已经到这里了,不必再多言。”
最后一个字音飘散在空中,只见眼前水面上骤然划开一道诡异的水线,严烬衡反手划出一道灵力,将那水面骤然炸开,转眼间就显出一扇高大的门,阴森森的气息从门缝中透出。
楚溯寒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转而收拾了情绪,化指为剑,在手心上划开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顿时鲜血如注。
血线冲击在门环上,那阴森森的两扇大门缓缓向后打开,就在楚溯寒尚未收手的时候,一条白带就将他的掌心缠了个严严实实,尾巴正捏在严烬衡手心里。
鬼界之中,生人勿进,残魂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