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长长的桥。
严烬衡倒出两枚丹药分给楚溯寒,一黑一白，功用并不相同，他是活人,用这种丹药来封住阳气，而楚溯寒是残魂,踏入鬼界容易神魂动荡,这种丹药就起到了塑魂固魄之用。
楚溯寒接过那枚黑色的：“还是碧华仙君想的周到哈。”
“不然还能怎么办,两个人总要有一个靠谱。”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带了些戏谑的含义,这实在太少见，让楚溯寒愣了愣。
他没多说什么，抬脚迈进了鬼界。
天地之间，阴阳相分，为人者在人间,为鬼者在鬼界,三魂七魄经轮回转世之后再度投生为人,形成一个轮回。
楚溯寒进来的时候，只觉得比人间腊月还要更阴冷几分。
这里没有日月，天空都是漆黑的,仿佛进入了永远的朔日，里面一盏一盏灯点起来,照亮了这座永夜城，四面八方的游魂向城中去，又从城另一侧的轮回境进入下一世。
但要等。
因此这座城中就如同人界一般,也开了许许多多的店铺,甚至是人家,他和严烬衡刚刚踏上城外的长桥,就被猛窜出来的两道身影拦住了去路。
一只鬼憨态可掬，就是肚子特别大，看上去像个坐地的青蛙。
另一只鬼瘦的像一个竹竿一样，关键是肩上还真的扛了一个竹竿，两者放一起就像一双筷子，上书四个大字“童叟无欺”。
“两位新来的吧，看着好年轻呀。”
“现在轮回转世要等哦，我们这儿有上好的房子与地皮，要不要看一下，价钱绝对公道！”
楚溯寒：“……”
严烬衡：“……”
这也忒热情了。
楚溯寒看了一眼那个矮胖的，伸手拽了拽严烬衡：“你带银子了么，鬼界用的那种？”
“我特意换了，应该够，”严烬衡看了他一眼，“……你不会真要买？”
我有病么？！
楚溯寒瞪他一眼，回过头冲那两只鬼友好地摆了摆手：“不了不了，请问城中有客栈么？”
瘦的那个脸一皱，五官都挤到一起去了：“有是有，但你是冤大头么，要是住客栈绝对不便宜，经年累月的，不一定什么时候才能去投胎呢，真不如我们这块合算，来来来你看看。”
……我买了你的地才真的亏好么。
楚溯寒这边一看就咬死了不买，那两只鬼见状只好转移阵地，冲严烬衡客客气气地一笑。
“这位公子……？？？”
只见严烬衡一把揽过楚溯寒的腰，冲他们两个一颔首：“抱歉了，钱不归我管，他说了算。”
两只鬼：“……”
楚溯寒：“……”
你要不要这么自然？？？
那两只鬼面面相觑，像是没见过这架势，一步三回头地跑到桥边，一个猛子扎下去，不知道游到哪里了。
楚溯寒沉默了一会儿：“你要这么搂着走么？”
严烬衡的手还搭在他的腰间，闻言轻轻地抽离了一下：“不喜欢？”
好问题，这问题可太好了。
楚溯寒抿了抿唇，总觉得说对也不是不对也不是。
最后他伸出手，将严烬衡揽着他的那只手掰下来，然后牢牢地攥在了手心。
“碧华仙君，可以请了吗？”
严烬衡看了他一会儿：“……别叫这么大声，一会儿露馅了就麻烦了。”
楚溯寒：“……”
现在知道正经了，刚才干什么去了，有本事、有本事你耳朵别红啊，真当这里光线暗视线不好我就看不见是不是？！
*
鬼界大门打开的时候，纵然有所准备，可难免还是惊到了。
百鬼夜行。
这里熙熙攘攘，什么样的鬼都有，叫卖声、吆喝声、吃饭声、碗碟声，叽叽喳喳不绝于耳，严烬衡眼疾手快地按住了灵囊之中的长剑，断魂剑是一品仙器，这里鬼气太盛，简直都快按捺不住要除祟的冲动。
楚溯寒望了一圈：“先去找个地方落脚，然后看看哪里有线索。”
公休绪说他的人魂在这里，可按照残魂不入鬼界的规律，他的人魂再怎么飘也不应该来这里，如此反常必有前因，势必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在其中。
只可惜在引渡门这么些日子，什么线索都没找到，楚溯寒自觉不能故步自封，索性直接去鬼界探探路子，总比在引渡门毫无头绪强。
那客栈老板应该是见多了他们这种新人，开了一间大房之后就继续跟旁边人嗑瓜子闲聊了，虽然态度不是那么好，但这里面的环境的确没的说，楚溯寒推开门的时候，屋内陈设甚至不逊于千机阁。
楚溯寒：“真的有钱……”
严烬衡在他身后落了锁，又贴好了隔音符，确保屋内的声音不会外传，这才放下心来。
他回头，楚溯寒已经躺在床上了。
严烬衡：“……”
他走过去，半坐在床边，看着楚溯寒双手交叠在脑后，不自觉也露了个笑容。
“累了？”
“没有没有，就是觉得这么软的床不能辜负，来来来，你也一起躺一躺。”楚溯寒伸手把他拽下来，严烬衡没拒绝，就这么顺势靠在了他身边。
眼瞧着气氛有些暧昧，楚溯寒赶紧清了清嗓子，耽误了正事可就不好。
“你说……魂魄碎片会在哪里呢？”
“不知道。”严烬衡的声音响在他耳侧，痒痒的，“一会儿可以去门外的茶铺之类的地方坐一坐，说不定能听到些有用的信息。”
楚溯寒点点头，发尾就在床榻上晃了晃：“哎？不会是被残魂吞噬了吧？万一这样怎么办？之前你们修习的时候有提到过么？”
严烬衡正捉着那绺头发在手中把玩，闻言一愣：“有。但最好不要到那一步。”
残魂相互吞噬是大忌，被他们修真界弟子发现，是要亲手碎魂的，可他们如今人在鬼界，一旦出手势必会引起所有人的警觉，到时候万鬼同出，都来追他们……
楚溯寒想象了一下，觉得那画面有些醉。
他单手捂脸：“……太难了。”
“还好这只是你的‘如果’。”严烬衡拽住他的手腕，一把把他拉起来，“走吧，去喝喝茶，听听故事，找找你的魂魄。”
*
鬼界里虽然没有白昼，但终日等待轮回也让大家琢磨出了一些消磨时间的方法，最简单的莫过于把为人时候的那些小爱好带下来——茶馆是最常见的，而且还很热闹。
严烬衡拉着楚溯寒找到一个空位坐下，他们在一楼，眼前的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牡丹亭，台下人听的如痴如醉，时不时来两句闲聊。
“哎？昨日那个戏子呢？今天怎么没上台。”
“据说他在这儿有年头了，终于排到轮回了，回去做人去啦。”
“哎哟真是好命哦，也不晓得咱几个还要等到啥时候。”
楚溯寒默默地倒了杯茶：“和我想的还不大一样。”
严烬衡勾了勾唇：“的确，红尘本有序，哪里都一样的。”
“那你是没见过黄泉炼狱，我没觉得有什么序，只觉得寂寥又空虚。”话音刚落，他的手背上就被另一只手覆盖了。
楚溯寒抬眸，严烬衡眼中的情绪很复杂。
……他就多余说这话。
他笑笑，伸手把严烬衡的右手拿下来：“我就随口一说，不至于啊不至于，喏，喝茶喝茶，小心烫。”
严烬衡这个人，看上去刚直不阿的，但很多事都记在心里，他心里有愧、有悔，楚溯寒知道，只是刚才真的是无心之言，白白让他难受了。
这件事情不解决清楚，他们俩就不可能真真正正地往前推一步。
楚溯寒抿了口茶，耳朵竖得高高的，就听身边的人还在讲。
“也不晓得外面是个什么年头了哟，要是等我能做人的时候，那双姝还在世就好了。”
“双姝？？老人家你做鬼多久了？”
“有些忘了，可能太久了吧。”
楚溯寒的目光移过去，只见那是一位耄耋之年的老者，长长的胡须落在胸前，一双眼睛似乎已经不大睁得开，手指颤颤巍巍摸上杯子，只可惜圆滚滚的杯盖格外不听使唤，眼瞧着就要滚到桌子的边沿。
楚溯寒眼疾手快接住，轻轻放在他的眼前。
老者抬眼：“谢谢、谢谢你啊，小伙子。”
楚溯寒笑了下：“不客气，您方才说双姝？什么双姝？？”
“哦，双姝啊，那是我活着的时候修真界颇具盛名的一对儿仙友，据说容貌迤逦、修为强悍，自天边而过的时候，连白云都会变成彩色的，只可惜我没那个缘分见上一面……”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隔壁桌的鬼就笑。
“老人家，那都是老黄历啦！我进来的时候，那双姝就已经只能在书本上才见得到了，早没啦早没啦！”
“哦？是吗？是吗？可惜、可惜……”
老人颤颤巍巍端起杯子抿了口茶，似乎想要抚平那句心底的可惜，可喝了好几口，最终留下的，也是一句长长的叹息。
“看来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太久了……”
楚溯寒回眸，和严烬衡对了一个微妙的目光。
双姝？书本上的双姝？？？
怎么他们不知道？
就连三百年前的建元仙君君岚、云中夜都尚有记载，如此出众的“双姝”，怎么可能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是他们了解得太少了，还是……这里的人都离世得太早了？？？
按照这么算得有至少三百年，可世上又不是没有新生，怎么可能三百年前过世的人还没有轮回？？
严烬衡放下杯子走过来，不动声色地拽走了楚溯寒。
茶肆在他们身后重重地关上了门，“砰”地一声，楚溯寒刚刚张口想说什么，就见门口一只孩童模样的小鬼急匆匆跑过，手里捏的纸风车正是如今苍寒山下流行的款式。
楚溯寒当机立断推开身后茶馆的门。
哪里有什么牡丹亭，哪里有什么老人。
只有尚未开戏的戏台，零星坐着几个年轻的小伙子，门口复杂洒扫的小二也不是方才端茶倒水的那个，正甩着抹布看了他们一眼。
“客官？喝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