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过身,没看见竹之廷拿出一封信,放在商轩面前。
戍边将军问太子,是打还是退?
商轩沉吟许久,这个时间天时地利,西盛通州下了罕见大雪,冻死不少百姓,民怨沸腾,东寅却没有这样的难处,除了财力稍有不足,人心不齐,可他需要一场捷报频传的战事巩固地位与势力。
他示意竹之廷说自己的想法。
“不打,养精蓄锐为好。”他看向阿阮,和亲是为了天下太平,如今把人迎回,立刻翻脸起战事,且不说太子妃如何想,西盛总是不服,虽说成王败寇,胜者书写史册,可一国倾覆,怨声载道,长久不息,他们需要花费更多的精力与财力去恢复。
光影忽明忽暗,火炉升烟模糊了面容,清瘦的身影挺拔如竹,目若朗星,眉眼如画,素手执书,远得像天上仙人,尘埃不沾衣。
可他没有忘记,仙人腕子上是枷锁,不把他关在房间,是因为自己渴望时时刻刻见到他。
“哥哥。”商轩叫阿阮,阿阮手捧着古籍看过来,“怎么了?”他像看到什么有趣之处,眉眼含笑,许是顾忌是书房,他声音不大,刻意压低就带点沙哑,像昨夜,是枕边人。
商轩放下朱笔,把茶杯向前推,“哥哥喝茶润润嗓。”
“哦。”
阿阮把书反扣在桌子上,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哥哥还记得西盛先帝的起居注吗?”
阿阮顿了一下,从脑海深处搜刮关于那本起居注的信息,当年他翻看起居注,厚厚一册记录长孙谓那段时间的种种举动,并无特别,他又不好问旁人,事忙,闲置了一段时间就忘在脑后了。
“起居注…怎么了?”
“西盛先帝突发急症,中风瘫床,是怒急攻心所致,可他不惑之年,命不该绝,至少能活到驱逐长孙谨,打压外戚,辅佐太子妃成为新帝。”
阿阮瞳孔一缩,“有人给他下毒?”他又摇头,“皇帝喝药,总有宫人试毒,并未有太医发现。”
商轩道:“当年的皇后托家人送来边疆水果作贡品,让长孙谓献孝心,其中草龙珠与药里的全草相克,会加重气血翻涌,情绪暴躁。”
阿阮语气怀疑,“皇子上呈的贡品,太医不会查验,父皇解口苦吃了两个,也不会发现这是催命符,这是…误打误撞?”
“哥哥没有想过,从一开始就是阴谋?你当时在宜城,若治理得当,功绩在身,储君的位子已成囊中之物,你相貌肖父,又有长孙家的护身黑玉,无人敢怀疑你的身世。”
竹之廷抬眸看商轩,心中却琢磨起一段往事,说起来那段时间商轩奔波两地,还能探知长孙晁的计划…
“所以他们就从小谨的身世下手!难怪父皇句句不离野种,临死还要让我杀了小谨。”阿阮拍案:“这件事与太后、长孙晁脱不了干系!”
商轩目光幽幽,“哥哥想让我杀了长孙晁吗?”
阿阮心中一震,“自然…不行!”长孙晁一死,长孙旦目光短浅,无人继承大统,西盛朝堂动乱,百姓水深火热,朝不保夕---他还没忘记自己的任务。
“我…”情急之下,他扯了个谎,“我作为和亲王爷,要守护两国和平,不能起战乱!对!你不能起兵!不能杀长孙晁!”
商轩放下信,脸色平静,“哥哥说什么,我都听哥哥的。”只要哥哥不离开小九…
商轩的话相当善解人意,安抚了阿阮。阿阮险而又险松了口气,“小九…谢谢你…”
接下来仍是一些迂腐老臣的奏折,竹之廷见怪不怪,随手扔给商轩,商轩勾画着,完全不见心烦,偶尔觉得疲累,便抬头看神思恍惚的阿阮,或递茶,或拉衣领。
不打仗,竹之廷有其他的方法推动朝廷更新换代,至少东寅国的朝堂还有法子挽救,新鲜的血液会随着政策的下达冲破桎梏,有识之士为自己与国家的前途挺身而出。
生活没有多大的改变,从前幽禁在安王府,每月一次出门望风,现在的阿阮每日不离商轩视线,白天跟着他去书房处理政事,晚上回了房,商轩为他更衣,带上锁链,相拥而眠。
也许这段时间阿阮安分守己,商轩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离开他的视野半步,商轩放了松,解了他的镣铐。
他握着阿阮的手腕轻轻揉搓,阿阮睡着不安分,有时候手腕压在身/下一整夜,腕间都是红印,经久不消。其实这事怪不得商轩,长孙朗是养尊处优的皇子,就算在圈禁的三年间,长孙晁也不敢对他下手,吃穿用度样样不敢短缺,如今的消瘦模样,还是他自己作出来的。
阿阮看着窗外的细雪,没什么表情,身上的累赘去掉也没什么感觉,如果戴上环扣能让上贤高兴一点,他愿意长久被束缚。
商轩是开心的,爱生于心甘情愿,哥哥愿意留在东寅,是他走近哥哥心里的第一步,慢慢的,他会取代“上贤”,成为哥哥心中最重要的人,至少,他离开西盛后,哥哥没有再派人寻找“上贤”。
天气渐渐寒冷,细密的雪从天空落下,像井盐,却融得比盐还快,暖风温柔,斜飞进了室内,悄然吻上阿阮的鬓边耳垂,雪白的颜色还未染上,就被商轩拂去,他的汗水落在阿阮胸膛,艳色的花从肩头至脚踝盛放,他把阿阮捞起,汗湿的脊背猛地靠在冰凉的窗框,冷热交替,让他的小腿不自主绷直,从商轩怀里汲取温暖,阿阮喘了两口气,摸上商轩的脸颊,让他的唇离开自己的。
“商轩…嗯!”
商轩又啃了上去,阿阮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恍惚间只觉得,自己的嘴唇一定又红又肿,跟昨天的红烧猪蹄似的。
御书房的大臣在等太子。
今日休沐,年少的太子地位不稳,几个年老的大臣拿乔相邀,料想他会乖乖听话,旁若无人般手谈品茗,可惜赢了几回,输了几回,手边的清茶来来回回添了不少次,太子依旧没来。
太子与他的太子妃耳鬓厮磨。
祗候殿的后窗留了一条缝,只因阿阮某天说内殿太闷,白天开得大一点,晚上就留下指缝宽,现在天气阴沉,小小的窗缝也因身体的突然碰撞紧紧关上。
商轩的手掌护着阿阮的后脑,不容拒绝压下对方的头,长驱直入,阿阮自身的重量全靠商轩双/腿支撑,细白的腿勾在腰间,肌肤与肌肤相触灼热感由下往上,这样的姿势实在难为他。
“…唔…哼…放我…让我…下去…站着…”阿阮好不容易从胸腔憋出声音,却被自己母猫叫/春一样的嗓音羞红了脸。
窗台积起细雪,薄薄一层,风一吹就失了踪影。
“床脏了…地上凉…哥…”
“上…商轩…上贤…你…呼!”阿阮的眼角被逼出几滴泪水,水痕在烛火的照映下斑驳晃眼,直直刺进商轩的心口。
月光下平静的湖面起了漩涡,此时才发现湖底黑暗,深不可测。
商轩的第一反应是,他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要不然就是阿阮情/动之下,叫错了人,他的唇向下挪动,吻着心口,皮肤下剧烈的心跳声穿透耳膜,却不及一句“上贤”惊雷乍起。
心与心离着皮/肉,心思却隔着山海。
阿阮的上半身倚靠着他,泛热的脸与手触碰他,明明是这么近的距离,却让商轩红了眼。
“哥哥…哥哥…我是谁?”他使了力道,一下一下猛冲,妄想哥哥不清醒,妄想不清醒时喊出的是他的名字。
果然,阿阮含糊的声音响起,夹杂或轻或重的喘息,却不是商轩或者上贤,而是小九。
“…小九…小九…”
他心满意足,露出浅淡的笑意。
御书房的老臣已没了自傲狂妄,气氛低迷,一个个脸上都不太好看。
一个资历最低的臣子左右张望,心里想着自己是被牵连的,与储君对着干不是他的本意,却更不敢说什么,极其小声地喊了前头头发花白的吏部尚书,“…尚书大人…”
尚书王大人没应声,苍老的眼睛微微眯起,眉头常年皱着,沟壑纵横,任谁也看不出来他的深沉心思。
殿门一开,风雪满堂。
王大人一丝不苟的头冠上沾了几缕白发,他皱巴的腮帮子动了两下,僵硬的脊背微不可察颤抖,强撑着没起身。
商轩伸手解开披风,举手投足间风度翩然,未及弱冠却稳重成熟,少年英姿雄发,是东寅百年来最有气度涵养的储君,也许他能带领东寅走上鼎盛,能成就一个国泰民兴的清明王朝,能成为名留青史的好皇帝…
可这不是他们想看到的。
他们不吝承认他们是蛀虫,攀附在腐朽的朝堂汲取养分,满足私欲,他们恐惧着,希望着,一位贤明的君主。
然而这位君主真的来了。
恐惧成了九分,渴望逐渐变成后悔。
商轩心情颇好,但从不显露人前,嘴唇微抿,牵动唇上细小的伤口,他呼出热气,为自己的失礼道歉。
“各位大人久等。”
他大步上前,坐在了主位下一位。
储君到底不是主君,一步之遥,天壤之别。
商轩的目光淡然略过左手边高台,询问大臣:“近日有何要事,劳各位大臣休沐之日相请?”
王尚书握紧木椅把手,缓缓扭头去看商轩,“殿下不批数位官吏升迁之事,何故?”
商轩道:“德不配位。”
王尚书的手掌倏而握紧,老树皮一般的皮肤横亘青筋,“王任,居吏部侍官五载,兢兢业业,励精图治,功绩在册,臣以为,其德配位!”
商轩转眼瞧着王尚书,与他对视,“齐政二十六年,当街纵马,伤人十三,死者一,齐政二十七年,勾结户部张述,贪前太子抄家银三百金,二十八年,奉命治白水镇水患,河道决堤,不顾百姓奔逃自行回京,无德无爱,难当大任。”
东寅国国道衰败,向来如此,纵马伤人每日演上几次,多为官宦子弟,总选择赔钱了事,百姓知情识趣,不敢上告,偏有不识好歹的求天理公道,沸沸扬扬,最后落得唏嘘两声。
不在理,不占理。
王大人嘴角抽动,“纵马一案是仆人大意,王任给了二百两银子,妥善安置了家属…至于河道决堤,率先奔逃…官吏的命也是命啊…”他不自在整理官服下摆,白净的黑靴上一尘不染,想来也没去过什么腌臜地方,“前太子轰然倒台,抄家时百姓哄抢,砖缝床底有无银无人知晓…殿下所说…无凭无据…”
商轩漫不经心点头,“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国刑律第一条便是如此,本殿依稀记得是王大人与几位…”他环视一圈,都是熟脸,“在座钱大人,李大人,张大人修订的,若行凶者白身,收押□□,秋后问斩,若官身,三族戴枷示众,流放南疆。”
也不算铿锵入耳,掷地有声,却无端让几位点到名字的大臣打了寒颤,末尾的小官也是王姓,坐在风口,全身抖得不像样,“砰”一声,茶盏倒地,王大人摔跪在地,哆嗦着说:“下官不知情…”
商轩没理会,继续说:“白水镇百姓三千之众,为堵河堤,以尸身相抗,老弱运沙,妇孺护土,皆置生死于度外,与苟且偷生的王大人相比,高下立现。王大人是觉得,百姓的命不是命吗?”他轻轻啜茶润嗓,一句话两个王大人,颇有种指桑骂槐的意味。
王尚书涨红了脸,横眉冷竖,咬着后槽牙反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