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似乎有些大了，商轩想着祗候殿的窗户有没有关紧，随即站起身，道：“前太子府中家银，自有账房先生笔墨载书，张述亦是人证，各位大人该是没有异议的。”
账本！御书房的大臣们面黑如锅底，这些年来，谁没有与太子府有些“人情往来”，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在商轩这儿，反成了收受贿赂的罪证！先是王家，再是钱家、李家、张家…
他是不是想把天捅个窟窿！
“要事在身，先行一步。”商轩来得最迟，走得最早，徒留神色灰败的肱骨大臣，暗忖是否进行下一步计划。
天愈加阴沉，待阿阮睡醒，蜡烛燃了一半。
他披上衣服，赤脚走到殿门处，风从缝隙吹进来，猝不及防灌进喉咙，阿阮忍不住发出轻咳，殿门就被推开。
他看着来人，眉间轻蹙又松开，转身回到桌旁坐下，问：“太子去哪了？”
小林子关了殿门，遮住外间风雪，答道：“去了御书房，主子饿不饿，灶台上热着粥。”
阿阮扶额，睡了太久有些昏沉，更没什么胃口，便说：“去了多久？”
小林子眨巴着眼，“去了大约一炷香时间。”
阿阮想了想，平常商轩与那些大臣周旋，没有一个时辰回不来，若是现在专等人回殿，实在无聊，于是说道：“我去…换身衣服，等会出去走走。”
“是，主子。”小林子转身就要出去，就听阿阮又说：“等太子回来告诉他…算了，你还是现在派人给他说一声吧，说我去梅林转转。”
“是，主子。”
祗候殿往西有一处梅林，地方靠近后宫御花园，他这身份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去，商轩也只是在外面路过。
那时梅树光秃秃，黑褐色的枝桠上尚未冒出花苞，只当是寻常夏盛冬枯的树木，可路过的次数多了，没话找话地问了商轩这是什么树。
商轩透过朦胧泛黄的纱帐，漆黑的瞳仁中是蓬勃生长的梅树，似乎还有掩盖在层层土壤下漆黑的灰烬…
阿阮只是随口一问，答不答是商轩的事，可一个多月了，他养成了商轩有问必答的习惯，这一次却没听到他开口，难免有些奇怪，转头看去，商轩目光幽深，带着深深排斥厌恶。
“是梅树。”
阿阮不由多看了他两眼，商轩移开视线，若无其事摩挲阿阮的手腕。
如今迎着风雪凉意，他又来到这片梅林。
细小的雪花洋洋洒洒，跟随着漫无目的的风，偶尔飞到脸颊留下一个湿凉的吻，完成降临在天地间的使命。
温度降下去，梅花就开得早，浓墨重彩的红色宛若夏夜的晚霞，在茫茫雪色中耀眼夺目。
阿阮踩着湿润的土地，迈入更深的林中。
红梅艳丽，花色极好，重重叠叠绽放着妩媚妖娆，白雪落上去，有一种雾里看花的美，文人雅客赏梅咏梅，探梅赞梅，引梅香，甚至拿着罐子接梅花融雪水，可这儿的梅开得这样好，却并没一个人来采，甚至没有侍卫看守。
梅香围绕，阿阮并不喜欢太过浓重的香，香味过重，对蛇形的他来说，是陷阱，不少的毒物总会用这样的方式隐藏自己的真面目，在他放松警惕的时候，现出獠牙…
他坐在屋顶上，脚下站着小仙姑娘与柳如晦。
风中有隐隐绰绰的花香，正是百花节，宜嫁娶，忌出行。
小仙姑娘穿着红衣，像风雪不侵的红梅，可她流着泪，声音凄哀：“你把我爹抓去哪里了？你这个妖怪！我要杀了你！”
书生柳如晦撑着小仙摇摇欲坠的身体，小心安抚着她。
阿阮很是疑惑不解，语气带着茫然，“他不同意你们在一起，还让你与他人成婚，我让他消失，你为什么不高兴，还要他回来？”
“啊！”小仙声嘶力竭，双手沾满城中人的血，在阿阮的帮助下，她与柳郎逃婚，途中却闻见浓重的血腥味，等回去，城门四处是追赶她的家仆的尸体，仔细瞧去不是惊吓致死，就是被抽干了血，无一例外脖颈有细口，自家也是一片狼藉，鲜血漫了一地。
她看着阿阮嘴角的红色液体，怒骂：“你是个妖怪！我只恨错信了你，以为你是好人，不过是吸人血的恶鬼！恶心！”
阿阮歪头，为自己辩解，“他们要追你，追你和柳如晦，我只是以防后患。”
“那你为什么要吸血害命？他们害过你吗？他们对你做过什么吗？没有！你有法力，有力量，我们只是凡人！没有跟你斗过什么！”小仙噗通跪下来，拳头捶在透明的屏障，她的发髻早就乱了，红妆浸泪，“你放了我爹！你放了他…”
“这不是交换吗？我帮你私奔，用他们的血来换…”阿阮擦去嘴角的血迹，厌恶皱眉，他喝了那么多，连上贤的万分之一都抵不过，难不成只有上贤的灵血才有用？还是说要像上贤那样单纯善良的人？
小仙姑娘双眼通红，青涩的脸上满是决绝疯狂，“我没有交换…我没有…”她突然想通什么一般，又猛捶了一下屏障，“我换！你吸我的血，你把我爹放了！这是交换！我跟你换！”
柳如晦忙要制止她，拖着小仙的就肩膀向后拉，“我来换！都是因为我，你放了阿伯！”
阿阮撇嘴看着书生，书生因为对小仙的爱甘愿赴死，小仙则因她的父亲与自己做交换，该选谁？阿阮居高临下，迈出一步便从房顶落在院心，小仙挣扎着，试图穿破屏障亲手杀了阿阮，可恨意只是虚无缥缈的感情，支撑不了人与妖的抗衡。
阿阮伸出手，从小仙姑娘鬓边取下一支红花，花开得再艳，经过这么长时间，也变得枯萎，香味转淡。柳如晦挡在小仙身前，有恐惧，有恨意，却也有直面妖怪，保护爱人的勇气，他的坚毅难免让阿阮想起上贤，笑盈盈给他介绍师兄，奇怪，明明是不一样的场景，却能联合在一起。
他慢慢绕过书生，冲动的小仙姑娘跃跃欲试，一时之间竟挣开书生的环抱，冲到阿阮面前狠狠朝心脏刺去，尖锐的木簪刺破衣服，刺进心脏，缓缓流出鲜血，突如其来的疼痛让阿阮皱眉，即刻推开小仙，手中的红花也飘然落地。
小仙姑娘发出惨叫，书生也顾不得阿阮，只用后背护住小仙，企图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挡住妖怪的还击。
阿阮没有还击，只愣愣看着自己的血，恍惚鼻尖传来极淡的香，一眨眼消失无踪，他受伤了，流血了，他孤身一人…
“怎么来这里了？”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阿阮一惊，微微直起身，倚靠的梅树跟着晃了两下，落下不少碎雪。
商轩穿过梅林来到他身边，漂亮的眸子盛着柔情似水，手指却不由自主在颤抖。
他就离开了那么一会，转眼却在梅林看见阿阮，若不是他在路过梅林时无意朝窗外看了一眼，也不会发现阿阮的身影，落寞又无助，与平日的温文尔雅，漠然处之大相径庭。
商轩握紧拳头，又松开，朝阿阮露出个浅淡笑容，伸出手，“哥哥，过来…”
阿阮说不准现在的他是个什么样的心情，有点高兴，血腥弥漫的那个夜晚，上贤下山来找他，在他痛苦时毫无顾忌地伸手接住他；有点心酸，明明是他先离开那个小茅屋，先离开的上贤；他也在害怕，一直对他包容有加的上贤，会不会现在恶语相加；他更在后悔，为什么上贤来了这儿，他试图掩盖空气中厚重的血腥味，可是呼吸之间，满是铁锈…
满是铁锈…
他跌跌撞撞朝前走，失了焦距的眸子重新亮起光彩，一眨不眨看着商轩，直到厚实的胸膛温暖着他，结实的手臂拥抱着他，急速的心跳声回响在耳边，阿阮说：“带我回去吧，我疼…”
商轩默不作声，从袖口摸出一条手帕，一手抬起阿阮的下巴，在鼻子下面抹了一下，鲜艳得比红梅还要瞩目的血渍留在上面。
阿阮回避眨眼，“我生病了…”
“…嗯。”
商轩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带着阿阮回祗候殿，叫来大夫把脉问诊。
结论是阿阮上火了。
他捧着菊花茶，瞄一眼看奏折的商轩，小小喝一口，再瞄一眼。
商轩放下奏折，装作忙完公事。
阿阮就问：“小九，我和你做个交换。”
商轩道：“我爱哥哥，我的一切都是哥哥的，哥哥想要什么，直说就是。”
阿阮放下菊花茶，正襟危坐，“既然这样…你说一下梅林的事。”
“…”
商轩突然觉得，如此坦诚也不是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