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将至,两人均是默默无言,一路回了宅院。暮魂发觉姐姐从未有过的沉寂,从再见到一路相处,直到临近睡前,都凝视着书生时,眼神悲伤而复杂。她以为姐姐忧心妖灵身份揭穿,便私下拉过对方,安抚道:“我已经跟他谈过了,韩公子知晓我们是花妖,但他并不介意。”
嫣魂诧异,久久将信将疑。抬眸看向不远处烛光下,执笔独坐的书生,见他方巾长裾温文尔雅,依旧如桥上初见一般俊逸如玉。“你是说,他不怕我们……”暮魂淡淡一笑,想了想,回答:“我早说过,姐姐不是白蛇,我不是青蛇。但其实韩公子他,也更不是许生,所以姐姐不必忧心。”
顺势看去,美人儿堆里,那书生却在灯影里独自写写画画。虽是呆了些,不但模样好,还一看便是正人君子,真个叫人莫名安心。暮魂不由刹那暗想,果然呆书生,也自有他们的可爱之处,难怪白蛇喜欢,姐姐也喜欢……身旁嫣魂默然许久,似乎淡淡松了口气,眼中泛起晶莹水光,神情悲伤惹人怜爱,抱住了妹妹肩头,缓缓道:“暮魂你知道么,我刚才好怕,好怕我舍不得他,好怕我连累了你……”“别怕。”
暮魂回神,轻轻拍着姐姐的背,温声道,“韩公子不似那许生道貌岸然,是个真好人,值得托付。再说,万事有我呢。”
“嗯……”嫣魂抬袖揩了眼角泪滴,一面站直身子,似又忽然想起什么,“可他为何还是那般冷淡……”方才书生回来相见,虽对她再无惧怕退缩,可举止间也明显不似之间随意和亲昵,眼中更无半分深情,只是礼数周到。嫣魂不知迷情香露被解一事,自然感到难过。暮魂闻言微微沉寂,再次抬眸看向书生,片刻,道:“他受了这番惊吓,自然要多缓些时候。姐姐你想,许生那般假情假意的好色之徒,白蛇也苦心孤诣花了数月才结为夫妻,更何况是韩公子这样的正人君子呢?”
嫣魂陷入思索,望着书生默默无言。暮魂又道:“我刚才就想,不如让他早些回长安,找个僻静处备考秋闱,姐姐也陪伴左右。正好避开西山群妖的滋扰,待事情安稳后再回来不迟。”
嫣魂讶然抬眸:“避开西山?”
“嗯。”
“不行。”
嫣魂摇头,语气斩钉截铁,“我不能抛下你和姥姥独自应对,就算,就算我修为不如你,但起码也能做个帮手,咱们姐妹绝不会分开……”暮魂摇头一笑,拉起姐姐的手:“咱们姐妹自然不会分开,不过暂时权宜罢了。白狼数百年来吸人精魂,不可小觑。但凡恢复一定来向我寻仇,到时候韩公子肉体凡胎,难免照顾不到。所以你带他先避避,等我处理完便来寻你。”
嫣魂依旧不放心:“白狼千年修行,你自己怎么应对得了?还有雪风,他如今处处助纣为虐,也不能再信任……”“无事。”
暮魂对姐姐这句评价雪风的话不置可否,只顿了顿,淡淡笑道,“我相信无论如何,雪风都不会真的加害于我。至于白狼,他这回损了数百年道行,即便打不过,也抓不住我。更何况,我有人相助。”
嫣魂微微皱眉,随后赫然惊诧:“你是说小天师?”
暮魂点头。历经种种前事后,嫣魂对张恒楚必定拔刀相助无半点怀疑,可依然表示不解:“可他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天师,又帮得上多少。”
若说龙虎山大师们,上次暮魂为了救书生放走白狼,若再求助,对方只怕也不会帮忙了……暮魂看出姐姐心中所想,道:“姐姐可勿要轻视他。他虽打不过我,但毕竟出身龙虎山,他道行一般,他的师父师叔可非凡类。”
嫣魂迟疑,因为张青虚和张穆厉害不假,却怎会对妖出手相助呢?暮魂看出姐姐忧心,继续道:“而且,小天师他虽然眼下道行不高,却灵气充沛潜力无穷,我第一次同他见面,便感觉到了。”
除去信任,这也是她之前往龙虎山时拒绝张青虚安排旁人相助,点名只要张恒楚地另一个原因。因为其他天师或许道行更高,法术更强,但要作为媒介吸纳并释放她的力量,达到双方合一以收服雪风,若天赋灵力不足,只怕并做不到。嫣魂不知这一层,但也早就听姥姥说过,她妹妹灵力馥郁,故对同样充沛的对象有所感知,也不奇怪。遂似懂非懂,点了点头。暮魂接着再三相劝,终于说服对方先陪书生去安全处所。姐妹二人说完话,暮魂先行离去。嫣魂回头,见灯下书生正好搁笔,自己看着什么,便也不禁凑上前去。他画的是一幅姑射山神女图。神女只有背影,素衣胜雪,独立云雾缭绕的山崖之上。清风吹动她的衣裳和墨发,手执白花,形似木槿,整个画面飘逸出尘。画旁书写四句题词,却跟庄子原文毫无干系。“神女如云不可招,疏篁影里几声箫。腐草化萤星如水,余霞散尽思迢迢。”
神女似天际流云,可望不可即;故事里萧史和弄玉驾龙凤成仙,也只留余谈罢了。时光如水,腐草化萤,漫天起繁星;而流云却只会散尽,再心心念念也不可触及……嫣魂愕然愣住,兀自沉吟,凝望着那画,久久不能移开。书生回头察觉,脸上似也有几分尴尬,随后勉强一笑道:“嫣魂姑娘。”
嫣魂这才回神,只觉自己笑容有几分僵硬:“韩公子……你画的是……”书生回答:“庄子的姑射山神。”
那不是姑射山神,那是她妹妹。便是一个背影,她也能认出,那是自己的妹妹……嫣魂却依旧只笑了笑,一面点头:“画得真好,题词也好。”
都不曾察觉,语气中有几分悲凉。只不知这悲凉为自己,还是为对方。她知道雪风对妹妹,是一种誓不罢休的坚韧;这时清晰体味到,书生对妹妹,是明知可望不可即,却始终宁愿仰望,也无法割舍的眷恋……她和他的感情,都注定不会如意。而他们唯一相同之处便在于,他们都深深爱着那个女子,即便是不一样的情感和方式。嫣魂默然半晌,依旧含笑温柔道:“韩公子秋闱,定能一举夺魁。”
书生闻言也自一笑:“借嫣魂姑娘吉言。”
“早些休息吧韩公子,”嫣魂道,“妹妹嘱咐,明日便带你回长安预备秋闱。”
书生蓦然一怔:“明日?”
“对,为了公子的安全,明日便走。”
她顿了顿,继续道。“嫣魂会陪公子一起。”
她语气已变得如何平和,又那般愉悦,仿佛韩涛音对妹妹的无可奈何又眷恋不舍,已反而让她释然。她好似为他和自己悲伤,却又在这一样的悲伤里,感受到深情和力量,只想陪伴左右,即便或许永远不得回应……而书生抬眸望向门口,那里早空无一人身影。唯有廊前月光,影影烁烁。他沉寂半晌,终是点了点头。“韩公子,”嫣魂忽而淡淡一笑,用无比温柔又平静的声音问道,“今天妹妹带你游太华时,除了我们的身份,可还有提及什么。”
韩涛音回神,不解道:“什么?”
嫣魂再次温柔一笑,低了低头,又抬起眼眸来:“韩公子想起昏迷前对嫣魂的好,不觉奇怪么。”
韩涛音一愣,似乎忆起什么,蹙眉不曾回答。“我想,定是妹妹做了什么。”
嫣魂继续道,依旧带着淡淡笑容,其中没有失望,也没有悲伤,只带着几分无奈,“她虽是妹妹,却从来都一心照拂我,我想要什么,她都替我做到。她定是用了什么我不知道的术法,让你那些日子对我情迷,怎知起死回生一趟,那法子失去效力……”书生默然。猜测那所谓的术法,应该就是白日暮魂掐着他下巴、看着他眼睛时喃喃自语的“迷情香露”。他迟疑片刻,道:“暮魂是提过一些,不过……”不过暮魂也嘱咐过,白日之事都不要跟姐姐提起……嫣魂似乎了然,淡淡一笑道:“我知道,她是为我好。只是妹妹这样做,很叫韩公子伤心吧。”
书生沉寂,并未接话。嫣魂望向门外,深夜寂静,阒然一片。片刻,她轻叹了口气,反而宽慰道:“韩公子不必伤心,妹妹她对凡尘情爱素来冷淡,如今愿与公子朝夕相处,已是五百年来第一回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可话语里,究竟还是有几分悲凉底色。她无法控制,身边的书生,也感同身受。两人再次同时往外看去,中霄夜色,一弯高悬,清明如水。须臾,一道淡淡冷光在月色里轻轻摇曳,打在了门前。嫣魂了然,回头向书生道:“妹妹今夜趁月修炼,不便被人打搅。韩公子,早些休息吧。”
书生点头,依然看着门外:“她从来都如此,夜夜苦修么。”
嫣魂默然片刻,回答:“四百多年前,我们有一次挨了西山竹妖的打。被姥姥救回洞府后,她对我说,‘姐姐,从此暮魂会保护你,决不让这天地间无论是人是妖是僧是道,再伤你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