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一怔，他知道那次挨打是怎么回事，还知道当初挨打的小花妖并未放下旧恨，在两年前终借天师之手，毫无痕迹地报了仇。“她本就比我上进，从此以后，她更是没日没夜地苦修。一百五十年后，我们刚长大成人。一日，太华和西山妖灵起了小冲突，她不到两百年道行，已经能和四百多年的青竹不相上下，若非姥姥劝阻，她一定已经报仇。”
嫣魂继续说着，叫书生不由更加诧异。原来暮魂早就试图动手报复，不过在姥姥劝阻下，顾及两山妖灵体面，所以未能达成。于是，才有了后来等待时机，化形为竹妖暗算龙虎山天师的筹谋。她身为花妖，聪慧、隐忍、刻苦，救下张恒楚，也说明她包容和善良。可在面对视为仇敌的存在时，却又如此苦心孤诣，毫不留情……书生莫名，心中再次一动，清澈的眸光越发温柔。片刻，耳畔便传来嫣魂的最后一声轻叹，道：“她不说，我却也知道，如今和西山群妖结下大仇，她要护住我们，自然更加急迫。她旧伤未愈，这样奋力苦修，稍微不慎便有折损。算起来，也都是我太没用了……”书生闻言回头，看着女子自责模样，忍不住轻轻握住对方手臂，温柔道：“她在意你，绝不会以为累赘。这才是亲人，陪在身边，本就已有力量了。”
两人相视，都在对方眼中仿佛看到一样的情愫，都看见了一个素白身影。片刻，淡淡一笑，一同望向了窗外。那里月色幽暗，冷光却渐渐清明了起来。暮魂独立花阴下，将手中玉盘抛向空中。本来不过荷叶一般的圆盘，却在月下长大如席，内外散发清冷幽光——便是先前书生所见。今夜是月底晦日，如潮涨潮落般，满月和朔晦，都是妖灵修炼的最佳时机。暮魂凝望片刻，拂袖飞身而起，盘坐在玉盘之上，闭目掐诀。周身都被那光华笼罩，周身也自有光华散出。她的眉眼安宁，寂静无声，仿佛深深入睡一般。神思，却无比清明，渐渐飘飞出体，跃入星月交辉的夜空，渐渐跨越星辰大海，跨越那层层不散的白雾，来到一处临风苍茫的山崖边——竟跟书生所化的姑射山神女图之地，有几分相似。那山崖上早一人背影独立，清风吹起他衣袂飘扬，不似尘世中物。这不是暮魂第一回，在入定后精魂离体之时，见到对方了。自幼年被青竹鞭打那次后，她就第一次遇见了他。却也遇见他并不多，因为遇见与否，全由对方掌控。依旧这般一身白衣，他曾与她说话，甚至能感到他的笑容和思索，但他的模样，抑或整个人的形象，却总是仿佛有个无形面具包裹，叫多番相遇后，暮魂仍不知他的形容，记不得他的声音，甚至连对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这是一种压制性的掩身能力。若暮魂再修个几百上千年，再面对山间小妖时，只怕也能做到。这种能力，让自己清楚站在对方面前，清楚地和对方交谈，甚至能清楚感受情绪，可对方却又什么都看不清，分开后关于他的模样、声音，什么都想不起……但她心中的好奇和无奈，远远少于对对方的感激，和见到对方时的安心。因为化形术的修炼，便是他教她的。否则太华山妖灵无一掌控，无一能传导半分，暮魂自然也无法开始。“你生来灵气馥郁，超凡近神。你不该只修妖术，应该也修神术。”
那时他看着粉雕玉琢的清冷女娃娃，语气淡淡道。化身，抑或化形，可不是变化那般简单，是能在各族之间，随意切换。如此术法，自然是一种神祇之术。如老子一气化三清，如佛家本相法相，都是神祇之术，且是神祇中少数，才拥有的能力。此外无论人还是妖，都受族类本体限制，很难达到在各种种族的形与神中，来去裕如。而他明显，也是会的。那若他是神祇，暮魂实在不知一个神，为何要在精魂之境中教导一只妖。然这教导，却就如此延续了四百年。且从第一次开始，就嘱咐她不能向任何人提起。期间暮魂于对方身份也有多次猜测，最后锁定在一个传闻成仙的修行者身上，那人就是龙虎山初代天师，张道陵。毕竟他还为凡人时，就足够天赋异禀，又与姥姥有过不少交集，后来成仙后，借精魂之境躲开其他神祇，来教导下故人的晚辈，无可厚非……这般想后，暮魂对他就越发恭敬了许多，称为尊师，言无不从。而这种听命和敬重的心态，也使得她在教导中，进步极快。有时快得令自己，都感到惊异，便如那天的银麟巨蟒——要知道，若化形术真修到登峰造极，便能成为天上地下所有种族，拥有天上地下所有种族的能力，可修天上地下所有种族的术法……难怪化身是神术，因为修成化形者，本来就已经是神了，如伏羲女娲一般，真正的神……毕竟后世认为女娲人首蛇身云云，也不过是她在化形之中，更是她拥有化身能力的一个最好例证……“师尊。”
这时，暮魂落在那人身后，恭恭敬敬道。对方微微点头，默然片刻，方转过身来。虽然依旧看不清模样，但暮魂却能感到，他的脸上正带着淡淡笑意：“你当初对我说，你要变强，要保护你姐姐。你做得不错，你正在一天比一天更强。”
他的声音是分辨不清的，但其中清冷而带着淡淡欣慰的情绪，却又清晰无比地落入暮魂耳中。“多谢师尊。”
她道，再次抬眸向对方看去，明明他就在那里，入目却只有一身光影，“师尊，暮魂有一事多年萦绕于心，还望师尊解惑。”
“何事。”
暮魂顿了顿，缓缓道：“为何暮魂灵气馥郁。”
那人也不禁抬头看来，明显女子还有后话。“可是因为，暮魂与姐姐一枝双生，还在神思未明时，便出于本能的求生争夺，吞噬了属于她的部分？”
那日张恒楚和姥姥桑云，在洞外谈起姐妹二人先天有失的话时，抬眸见到一朵隐约木槿图案消散。那自然，不是眼花。而是暮魂即便在半昏睡的修养之中，也能调起通感术——也就是用张恒楚首次造访湖畔宅院，留下那根发丝所连接的术法。名为通感，即联通对方所见所闻。只要对方不在龙虎山结界，或其他隔绝法术的结界内，她便能探知。便如她先前探知他的动向，知晓张恒楚去长安警告书生，而变了假道士和人的追逐，来破局一般。所以即便一半昏睡中，也通过神识调起的通感术，听到了两人在院中的对话。虽然她本来的目的，只是感觉自己身体疲惫，又想确认对方安危……其实即便姥姥不说，暮魂自己也早有猜测。凡人一胎多子常互有亏损，妖灵一枝双生也多有所失，一切不过都因在神思未明之际，便本能地求生争夺而已。所以每次姥姥提起她灵气充沛，便反而让她为对姐姐的损伤，感到越发怅然若失……通过这次听到的谈话，知晓了当初时张天师为嫣魂修复过智识，再次点燃那萦绕心中多年的结。她也便更加相信，自己在入定后见到的师尊，就是张天师本人。所以，如今才终于问出口来，因为知晓对方肯定是最清楚不过的。而师尊却并未回话，莫名沉默了片刻，方抬眸道：“一枝双生，固然会有所损。”
果真如此。她萦绕多年的心结，果真如此。若非自己，姐姐不至智识天赋有损，此生难成正果，极可能只能跟凡人一般坠入轮回，甚至消散天地间……“但你可有想过，你的灵气馥郁或许只属于你。而你姐姐嫣魂，不过是一个跟大多数妖灵一般的存在罢了。”
毕竟天地间妖灵千千万万，其中天赋异禀者寥寥无几。多数不过靠时日久远的苦修，才积成一定力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