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相安无事,除了那起不显眼的吵闹。
我的房间一如我离开时的样子,清洁整齐,想必日常打扫也颇勤。
放置了几样东西在屋内,其余的便全让青桔放入了库房。看着伫立身旁的若水,不着痕迹的勾了勾唇:卫良那般好地方,总该有人守着。
我从书架上取下几本册子,轻轻抚平页脚,托着它,转过身走向他道:“我希望你可以做到你想做的。”
若水闻言,紧张的神色竟然有些放松,郑重的看着我,接过书:“如您所愿。”
我最后看了眼那几本甚至有些泛黄起毛边的书册,轻轻开口道:“如果不懂,就来找我。”
言毕,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肩膀仍然稚嫩单薄,但是有了目标,总会成为一位肩挑重则的大人物,我不会看错人的。
见若水越发重视手中的册子,我好笑的看了他一眼,挥手让他退下后,青竹也默默进了房间。
看到青竹,我知晓,下午的事情大抵是有眉目了。
青柠为我斟了杯茶,垂手垂眉伺立一旁。
“不必行礼,说罢。”我摆手免了青竹的礼,说道。
阳光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温柔,泛红的霞光透过窗子,射进屋里,为屋子蒙上了一层轻纱,朦胧梦幻。
听着青竹的陈述,我大略知道了这件事的来因后果。
妇人名叫苏晓月,祖籍是距京城三百里的香洲,泗水广通县人,现蜗居在京城福来客栈旁边的小巷,捡些残羹剩饭,老家泗水河发了大水,小妇人五个丈夫死了仨,还有一个逃荒时染上了重疾,喘了上气没下气,小妇人心善,始终舍不得重病的丈夫,带着三儿一女一路讨饭来京城,小妇人模样也周正,因此被京城一公子看上,想招赘(招赘,女子入男子家门庭,自此子女侧夫郎君全拿捏在正夫手中,衣食住行全看正夫脸色过活,不是特殊情况,女子很少这么做。)
妇人担心自家丈夫被拿捏,不愿招赘,男子利诱不成,便以苏氏重疾丈夫,正在绣房工作的丈夫和在来福客栈的大儿子逼女子就范。
在男子的操作下,京城没有大夫愿意给他丈夫看病,绣房怕事,辞退了他丈夫,来福客栈掌柜倒是没有迎合男子意思,但也被明里暗里磋磨,生意凋敝,这段时间正要把店铺盘出去,小妇人属实走投无路,只好拦下一队看似大人物的马车,求一线希望。
听完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也是轻轻一叹,此女宁折不弯,重情重义,胆大心善,堪称一句‘巾帼豪杰’,这等心地举止实在是令人敬佩。
毕竟背井离乡,饱受风霜,在明显可以过的更好的情况下,依旧坚守在丈夫身边,拳拳赤子之心,令我不禁动容。
我命青竹密切关注这件事的进程,我印象里京兆伊——李策为人外圆内方,相信他一定会把这件事处理的妥善且公平。
用手敲了敲桌面,我思虑了一会儿,唤来青柠,低语了两句,便让他下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肚子也开始抗议,青桔正在布菜,我看了看窗外的景色,心情颇好,连着饭菜也多吃了不少。
夜明珠上的布罩被拉下,屋内一片透亮,我小心的写着纸条,放进特制的蜡丸中,唤来鸽子送走。
灰色的信鸽转眼便在夜色中消失不见,青桔在我耳边轻声道:“小姐,青柠回来了。”
青柠进了屋,行了礼,听着语气轻松,想必很顺利。
询问了一番,果如我猜测,青柠虽说活泼了些,但是做的了事,想必是可靠的,此事也让我对青柠多了份放心。
一夜好梦,第二天我懒懒的睁开眼,唤了声人。
早早洗漱,等候在屏风外的青桔已然收拾妥当。
我吐出口中的漱口水,擦了擦嘴道:“爹爹在么?”
青桔接过我递过去的干毛巾,低眉恭谨道:“青桔不知,小姐需要,青桔去问。”
我听了,挥挥手:“不用了,传膳吧。”
刚吃过早膳,爹爹身边的侍者便过来通知我整理仪态,要进宫了。
我颔首相应,青柠偷偷递上一枚碎银子,我佯装看不见,转身进了屋,青桔已经站在梳妆台,洁了手,准备为我上妆。
抹粉,涂脂,舒睫,挽髻,描眉,配簪,点朱唇,贴花黄,着丽裳,挂容臭,展青丝,揽广袖。
好一番折腾,青桔才似有似无的点了点头恭谨问道:“小姐,您看,可还满意?”
镜中人,冰肌玉骨,远山黛眉,倦蝶双睫,盈盈水眸,欲说还休,玉鼻玲珑,菱唇薄红,双颊粉霞点点,垂鬟分肖髻单插斜着插了两支七巧玲珑簪、剩而棕发如瀑布垂直而下。端的是国色天香,说句倾国倾城也不为过。。。
我轻轻抚上自己的脸,垂下眉眼:这等样貌,是祸是福呢?
青柠见我转身,神识才恍然回笼一般,忙不迭地的把披风递过来,我系上披风,走出了门,门外边已经有一步辇在等候,我跨上步辇,侍从放下挡帘,挡帘薄纱如翼,秋风乍起,随风摇曳,如烟似雾。
步辇至府邸正门时,我会换上了马车,待到皇宫侧门,我还需换乘小轿,不能直接进前庭,我只能在后宫,等待宣召,这是规矩。
依着往例,我乘着小轿,到了慈宁宫前门,戚婆婆早早的在那等着了,本来皇姥姥也想在宫门前等的,但是前段时间咳疾复发,实在是不能见风,只好作罢。
我听了,心口不由一疼,顿时紧张了起来:“咳疾严重么?御医看过么?怎讲?”
“御医来了,说是要静养。”戚婆婆眉毛轻蹙,看起来颇为担忧。
如此,皇姥姥病情可能要长期抗战了。。。
也是,皇姥姥年龄大了,措辞用药稍不注意,就是掉脑袋的下场,御医们治疗手段自然是怎么温和怎么来,最挑不出错,也。。。难恢复得好。。。
念此,我见皇姥姥的心情越发急切。
不见皇姥姥两年有余,我此时看着近在咫尺的床榻颇为怯懦,一时竟不敢靠近。。。
“咳咳,咳咳。。。是小娇娇么?”皇姥姥挣扎着要起身,见状,我三步作两步走到皇姥姥榻前,握住她的手,苍老蜡黄的手,带着失水的干凉,我眼尾一红,声音哽咽的将这只手放到我脸侧轻蹭:“姥姥,你的小娇娇回来了。。。”
皇姥姥闻言,立时努力睁眼,浑浊的眼睛也终于亮出一抹神采:“是小娇娇么?”
我心口一窒:“是我,姥姥,娇娇回来了。”
皇姥姥听了,顿时反手紧握着我的手:“回来了。。。咳咳。。。回来就好咳咳咳。。。就好。。。”
我听着皇姥姥不间断的咳嗽,有些悲戚的看了看候在床尾的戚婆婆,戚婆婆低着头,神色沉重。我心里顿时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不是咳疾。。。
“翁主,太后要喝药了。。。”戚婆婆眼神无波,我却分明看出她的痛苦,恨不得以身相替,却无能为力。。。
“好。”我声音喑哑道。
“阿戚,我。。。咳咳,我要娇娇喂我。”姥姥握我的手的力气越发的大了,甚至隐隐作痛。
我听了,冲戚婆婆抱歉的点了点头:“戚婆婆,我来吧,烦您在旁边看着些。”戚婆婆跟了姥姥多年了,我自然极为敬重她。
戚婆婆点了点头:“应该的,翁主客气了。”
我盛起一勺药汁,轻轻吹凉:“来,姥姥张嘴。”我诱哄着,像对待孩子一样。
一勺复一勺,瓷碗里的药汁很快见了底。
我把碗递给戚婆婆,扶着皇姥姥躺好,不知过了多久,见皇姥姥已经熟睡,才轻轻把她的手塞进被窝,掖好被子,示意戚婆婆和我一同出去详谈。
到了侧殿,戚婆婆屏退了众人。
戚婆婆有皇姥姥作后台,在夫家很有威信,平素已经很少进宫,毕竟也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了,兴许是过的舒心,身体还很朗健。
“想必翁主发现了,太后并不是咳疾。”戚婆婆微阖双眸。
我心头一跳:果然,我看了看戚婆婆,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太后今年年初便不成了,全靠一口气吊着。”戚婆婆转过身看着我:“老婆子我,既希望翁主回来,又不希望翁主回来。”她眼睛睁开,竟满含泪水,我从戚婆婆眼中看到了一丝死意。
我脑海中,似乎有什么‘噔’的一声,断掉了。
良久,我才恍惚回神,但我眼前再也没有人,戚婆婆离开了。。。
我看了看昏暗的侧殿殿门,恍若梦里。
皇姥姥,也要离开了么?
我是不是不应该回来?
“咚—咚—咚—”礼钟三响。在寂静的深宫久久传荡,透着别样的凄婉。
听见礼钟声,我发了疯似的奔向正殿,正殿一片静谧,皇舅舅半跪在皇姥姥榻前,神情哀绝,果真如此。。。果真如此。。。
我死死的张着眼,想多看看皇姥姥,可是泪流不止的眼眶浸满了水汽,我看不清皇姥姥了,看不清了。。。
“咚—咚—咚—”礼钟再三下,又三下,足足二十七声。
“太后——薨了——”侍者扬起声,向殿外诵念,神色表情俱是凄凉。。。
一声又一声的传荡,这件大事,很快便会官民皆晓。
“珠珠,来。”皇舅舅转过身,冲我招了招手:“再来看看你皇姥姥。”
我听了,赶紧凑近棺木,棺木里,皇姥姥已然着素色寿衣,面色如常,似乎是入睡了一般,我眼泪立时盈满眼眶。
想到什么般,立刻擦去:生人落泪滴在前人身上,棺木上,前人会舍不得离开,无法投胎,我舍不得皇姥姥再受磋磨。
“珠珠乖,皇姥姥走的很安心。”皇舅舅声音温和,宽厚的大掌抚上我的后脑,我回过身,眼泪巴巴的点了点头:“谢谢皇舅舅。”
我将脸贴在棺木上:“皇舅舅,珠珠想多陪陪皇姥姥,可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