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打一场毫无意义的赌?
我实在想不通。
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大家都是白忙一场,该杀妖的杀妖,该反抗的反抗。只不过从明里换到了暗里。
没人得了好处。
小狐狸说:“从前我不明白,紫垣帝君为何要定下这场赌约,所以不知如何向姐姐解释,恐怕在你眼中,我不论怎么说都是假。”
那当然,没有证据,我如何信服?
我与紫垣帝君相识了两百年,他的秉性我最了解。堂堂天界战神,会是个仰不着天,俯不着地的傻子吗?他会闲得慌了逗妖玩儿?
“近日我才琢磨通透,他是为了你!”
无逸目光烁烁,坚定不容置疑。
我傻了。为了我?
他的意思是,紫垣帝君闹这出闲屁,根本目的,就是为了追我?
我脑子转得飞快,混乱地想,帝君是曾说过喜欢,可对他来说,万万年生命长河,我不过是小小沙粒,这种喜欢微不足道,又怎么会值得他不顾念天界大义,来跟妖玩些过家家的游戏?
我不是朵奇葩也不是个宝,自己有几斤几两我自己应当知道。
“绝无可能。”我也坚决不容置疑。
别的不说,就这傻子才能干出的举动,也根本就不浪漫啊!靠这能不能追到小姑娘,帝君他能心里没点数?
无逸下一句却戳破了我最后的坚持:
“姐姐可想过,为何百年间你我不曾重逢,偏赌约定下才又相遇?”
我:……陷入沉默。
这一点,本就是我一直以来心中存在的疑惑。
百年间,我几乎被禁足在紫垣宫,除了太阴星君殿,少有踏足别处,更遑论下界。是数月前帝君忽然提到人世妖乱,要我与云归一道下界除妖,落地之处,又恰遇上活死人结契,这才和无逸相遇。
那时我还纳闷,天界除妖百年了,妖乱也不是这一天两天,为何突然就准了我下界?
如今想来……
不!帝君也说,留我在紫垣宫是担忧我闯祸遭遇危险,即使下界除妖,他也想尽办法以身相护,生怕我有什么闪失。他如此情真意切,我有什么理由就凭旁人谗言几句怀疑他?
转念脸已经冷下来,冲无逸嗤道:“因果自有天定,我何时出现,何时消失,与你何干?”
“若这因果是人为呢?”他的眉沉下来,前所未有地严肃,“我看姐姐这是怕了。”
他像好不容易抓住了关键,兴奋又敏锐,步步紧逼,逼我不得不直面内心的犹豫,将我从前未考虑到的种种细节刨根究底。
为何我们不偏不倚落在鬼火出现的山头?
为何“重行”的首次现身偏偏是在风来蛰伏的宛都?
为何身为神首的帝君要替我救下风来?他从前不是最恨违背天道者?他不是借“重行”之口说出过“一切妖生来罪恶”?
还有,为何他分明洞悉背后一切,明知赌约在身,不想办法同妖族对抗,却仍煞有介事地和我们一道四下追妖?
为何那日他明知我和狐妖厮混一处,不在途中加以阻拦,简子城中花灯夜不出面和我相认,却偏偏选在妖王登任,一切已成定局时现身?
为何他决定现身,却又不做反抗,束手输了发冠之赌?
这一切,看起来吃力不讨好,他什么也没得到。可若是换个角度,说句不要脸的话——他唯一胜过无逸的,便是得到了我。
对呀!
从前我愤愤自鸣,只觉得帝君冷血无情,只觉得天宫里头的神仙大多虚假、乌烟瘴气,我一心向往回归本源,把散落在人世的、素未蒙面的妖族当作我同宗同源的亲人,期盼总有一天,能自在做只快乐的小妖。
从什么时候变了呢?
——从重行帮我补玉开始,
从帝君替我偷藏风来妖灵开始,
从妖王大典,他脱下发冠,抱着我一步步重归天界开始……
一桩桩,一件件,此刻碎片般浮现在脑海。
我就是这样,慢慢地,慢慢地,认同了帝君的看法,认定妖生性本坏,必然狡诈乱世,不值得信任。
也慢慢地,莫名地,开始心疼他,理解他,把紫垣宫当作“家”。
“家”?
我心里一惊。
什么时候,居然我习惯了自称仙者?居然我要把紫垣宫当作归属的“家”!
太可笑!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混乱茫然,差点要站不住脚:
“别再说了,不过是你一面之词,真相如何,我自会分辨。”
若是口口声声唤我姐姐的小狐狸不可信任,若是一片深情默默付出的帝君不可信任,这世上我还能信任谁?
人心为何如此复杂!
“可!——”
无逸还不罢休,非要追着我纠缠。
我一鞭挥下与他划开界限。
“你说帝君如此谋划,费尽周折,只是为了我?呵!你们可真高看得起我了!我不过是东岛小小一只花妖,不值得你们这些妖王和战神争来夺去。”
我放声长笑,回身摔鞭离去。
我也不知道我为何要笑,也许这种时候人就是要笑的。情绪堆积太多在胸口,无处发泄,只能靠笑来冲破负累。
就跟阿水喝了酒之后老笑一样,笑这世界虚伪,笑这天下荒唐!
为何仙妖生来对立?
为何天道从来无情!
我不要!
这一切一切,我都不要!
我奋力地挥鞭,发出狠厉的呼鸣。一鞭下去,却是虚空。我什么也没击中,什么也没有。
茫然地环顾四野,云头之下,山河莽莽,如此多娇,这就是我们生存的世界啊!
天地广阔,我却不知何去何从。
我是一只投身天界的妖,天宫不是我的家,妖穴亦不是。
我没有朋友,没有亲人,难以想象,我竟苟活了千百年之久!更可笑的是,这么大年纪了,竟没点长进,世间之大,我仍独身一人。
一瞬间,磅礴的孤独感侵袭而来。
我在一条江口坐了一下午,望着滚滚逝水奔腾不歇,又开始陷入苦闷的哲学循环——
你看这条江,无穷无尽地流淌着,冲刷着,人是不是也这样,一代一代人洪流淌过,新旧更替。
而神,和妖,站在高处,冷漠地俯瞰他们生老病死,爱恨情仇?
……
最终,我回了淳源山。
我走过曾经同小芜吵嘴的山门和林道,走过高高的石阶,往深山最深处走,有一方雾气渺杳的山泉,清泠泠的水自矮草间流淌而出,一滴一滴,翠生的珠玉般,跌进泉中。
绕过山泉往后,不远处一座古朴石门,门额上镌刻四个大字——“雾隐云中”,青藤绕柱,青苔濡雨,就是我的师门。
一百年前我从这里出来,一百年后的今天,我又再回到这里。
百年前淳源山辉煌,弟子门人数百来众,是仙门中占得起排面的世家。自从我的师父云中真人受戒而返,闭关不出,听说门下弟子升的升,散的散。我百年未曾回来,还不知此时门庭寥落成什么光景。
先敲了敲门,出乎意料,竟有人来应。
来人我并不认识,只见着他胡子花白,相貌很生疏,从前不曾见过。
难道是这百年里新来的?
我正纳闷,他却开口了:
“师……师姐?”
看清我容貌那瞬间满眼是惊喜的光,喜上眉梢。
师姐?
这个白胡子小老头竟叫我师姐?
仙门修道有秘法,一旦上了修为,便停在青春年纪。小芜早我入门,两百年了也不过是刚成年的模样,比我后入门的小师弟们更是年轻稚嫩,我可不曾记得我还有这个岁数的“老”师弟。
他见我神色迷惑,许是自己也意识到了,尴尬笑笑,解释道:
“百年前师尊闭关,散尽弟子门童,我人世已无牵挂,执意留下,想着替师尊看守一下道经,打扫一下庭院。只是我修行不精,无法控制肉身衰老,到如今一百七十三岁,便老成这副模样了。”
哦哦,原来如此。
可惜,若是师父没有闭关,教他继续修习下去,多有些长进,也不必受这老态之苦。
他脸上堆笑,生出包子似的皱褶:
“我入门时尚年幼,只远远见过师姐几面,听得师姐的威名,师姐应不认识我的。”
开门殷切地将我迎进去,又崇拜又亲热,简直像我的小狗腿。
我也笑,很惭愧:“哪里有什么威名。”
“师姐可不知,当年你在我们中间可威风了!次次法会,都是你跟青芜师兄风光败敌,可厉害了……”
踏进云中门,仿佛又回到熟悉的旧时光,从前记忆纷至沓来。
师弟像已经许久没同人讲过话了,今日见了我,高兴得不得了,滔滔不绝讲过去的故事。
亲切又熟悉。
我一边听,一边笑眼盈盈:“都是青芜师兄一个人败敌,我不过替他喊加油!”
这才是安心的感觉。
这里一草一木我都了如指掌,入门后,两侧开廊,九转登梯,阶梯前是三大殿,大殿后有小径,小径尽头有一古井,古井往外,讲经堂,八角塔,经史阁,道法房,亭楼分列。
再往后,一方宽阔庭院,数棵清幽的黄桷树,远远的,柴门篱墙,拦住我曾寄身过的后山。
看,我记得真清楚。
走至古井旁,我驻足道:“这一百年,师父可曾出过关?”
师弟摇头,白胡子一颤一颤地。
他给我指:“百年前,师尊入了八角塔,在那最高的第九层,施法锁塔,旁人不得进。”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塔方八角,龙檐飞舞,中顶尖刺入云,自塔尖向下,若隐若现一层流光,灵气蕴动。
师父将他自己锁在塔里。
我有些黯然,从前日日相处不知珍惜,如今已难再见一面。
绕过塔楼,想再去看看我寄居过的石洞。抬步,往后山走去。
见我方向不对,师弟忽住脚:“师姐!”
我还未作反应,他犹豫吞吐道:“师姐莫要怪罪,我…后山……藏了个人。”
我心里一噔。藏了个人?
见他那难以启齿的模样,他不会是藏了小娇妻吧?
可他如今已是这等高龄……我的神色不由得古怪起来。
许是见我误会了,他赶紧解释:“昨夜府云洞主上门,周身是血,求我收留一人。我念他从前与师尊交好,才替师尊应下。”
来龙去脉一一说清。昨晚子夜时,听到急促的拍门声,开了门,见两个蓝衣的修仙人士,一个老迈,一个年轻,双双倒在石阶下。定睛一看,竟是府云洞老头带着云归来淳源山求救。
我更是惊讶!
那日帝君与我一道送云归下界,我亲眼见他入了府云洞门中,还以为有他师父庇佑,不说高枕无忧,至少有去处安身,免得担惊受怕。谁知这才过了几日?连府云洞老头也身负重伤,求救求到淳源山来了?
要知道师父闭关百年,淳源山弟子早散了干净,别说替他们打架撑腰了,就连个管事的也没有。上竟仙师这是走投无路了呀!
我除妖这两日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众仙已察觉云归脱逃,追杀到府云洞去?云归他们究竟经历过什么?
眉毛也拧作一条绳,赶紧问:“那人如今正在后山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