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飞至后山。
从前寄身过的山洞前长满了茅草,一片荒杂。
师弟带我拨开深草,开出一条一人宽的乱道,我穿过草丛,率先冲进,刚踏入洞中,果然看到云归。
应是师弟已替他收拾过了,他穿着稍显陈旧的淳源山弟子服,脸上虽然全是青紫的伤,却没有血渍,只一头发乱得厉害。我内心起伏,强作镇定,唤道:
“云归……”
他没有回应。乱着发,头左摇右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八壹中文網
走近了,我看见他手捧着一只湿乎乎的乌龟,嘴里还念念有词。
他欢快地唤:
“小鱼儿~嘻嘻,小鱼儿!”
“小鱼儿呀,你这么可爱,不如我们就叫你可儿吧?”
“可儿~小可爱呀!”
回过头来冲我欢喜地笑:
“你说,她是不是好可爱?”
我不明就里,又发现他不是在对我说。
虽然面朝着我,目光却是涣散的,眼里没有我的影子。更像是越过我,在问另一个虚无的人。
我凑上近前,试探着唤:“云归,云归?”
他却视若无睹,只不断地重复着傻瓜似的开心:“小鱼儿”,“可儿”,“真可爱呀真可爱”!
我还想再做尝试,师弟上前相拦,老成地叹息:
“许是受了刺激,府云洞主送他来时已然这样了,只见糊涂,不见清醒。如今恐怕连自己是谁也记不得了。”
怎么会这样?那日我在府云洞外跟他挥手道别,怎么会料到今日再见,竟是在淳源山的石洞里?从前利落干净,清朗皎洁的小仙君,怎么会变成这副邋遢疯癫的模样?
正伤感着,云归忽然一阵惊悸,翻身缩在茅草堆积的角落,将乌龟死死捂在胸口,又是挣扎又是扯着嗓子叫喊,痛苦地喊道:
“别杀她!她是无辜的!她从没伤过人!”
疯魔地下跪磕头,连连讨饶:
“求您!放过可儿吧!”
“您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她有孩子了啊!”
“孩子一半流淌着仙家血脉!求您看在孩子的份上!”
“求您!求您看在我替天界微不足道的贡献上,求您放过我们吧!”
不知道是在求谁,他面前只有洞穴石壁,和虚无的空气。他对着不存在的人苦苦哀求,他的头重重砸在泥石上,接连地,虔诚又恳切,一下一下,砸得头破血流,一地的血,他也不知道痛。
已然疯了。
我心疼地箍着他要扶他起来,拨开他散乱的满是泥灰的头发,连声道:“可儿不是没事吗?帝君答应放过她,你忘了吗?”
我喊:“师弟,师弟!你冷静点,你已经下界了,不在天上了!我们逃出来了!”
哄小孩般轻拍他的背,极力安抚着。
可他把我猛地推开,神色骤变,无边的狠厉与阴桀浮出,手中聚起一层浅淡的灵剑,大叫:
“你杀了她!我跟你拼了!”
剑光应声而出,向我劈来。
那气势如虹,千军万马骤然袭来。可却因为他受了重伤,灵力太过虚弱,只被我抬手便轻易化解。
见我无伤,他又气势汹汹冲上来,只当我是世上最恶的仇人,恨不得要把我剥皮剔骨碎心!
难道!难道?
我脑海中电光火石,蹦出一个念头——难道可儿已经遇害了?!
或许,云归这番疯症,就是因为失去了可儿,伤心欲绝,才悲痛至发了疯吧?
我看着他疯癫的模样,又心疼,又着急,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大喊:“云归!我是阿青师姐!你好好看我!”
妄图唤醒他的记忆。
也许情急之中的人都傻,无患也是,我也是,朋友发了狂,不知如何相助,竟只知道没头脑地喊话。
反倒是“小”师弟最清醒,慌忙将我拉开,硬拖出洞外。
“我看这位师兄已经认不得人了,师姐再如何叫唤也是徒劳!”
我还不死心地往洞口看。
师弟又说:“不如任他撒够了气,累了歇了,兴许能冷静下来,想起些什么。”
这自然是宽慰,我们都知道,就云归目前这状况,清醒的几率只怕是渺茫。我空比他们多活了一千多年,到头还是得面容看起来更成熟的师弟来哄劝,哄小孩似的:
“师姐离了百年,想来当是很馋淳源山的雪馒头吧?我去给你做来。”
他容貌衰老,心也如人世老大爷一般慈祥可亲,待我不像师姐,倒像孙女。说着便佝偻背往后厨去了。
我满怀心绪杂乱如麻,在古井庭中徘徊踟躇。
这天黄昏,我吃到玲珑剔透的雪馒头。时隔百年,终于又再尝到师门的味道。
淳源山的雪馒头是道远近闻名的美食,别的修仙门派没我们这山泉灵水,更没我们门中师长手艺,是以门下小辈们纷纷馋想我们这馒头。
府云洞仙师就常带云归来蹭食,云归仗着比我们幼弱,常常撒娇卖萌,骗我们手里的吃,而其中又以我被骗最多次。没办法,谁叫软萌萌的小孩就是我的死穴呢?他只要朝我撒娇,我就丢盔弃甲把雪馒头全交出来了!
云中真人别的地方不着调,教习道法却十分严格。他怕我们耽于食色疏于修炼,便定下规矩,门中弟子雪馒头定量发放,每人每日只领小小一个,连牙缝也塞不够。从前我总馋嘴,青芜疼我,就总把他的那份省下来留给我。
如今师父闭关,再没人管教,雪馒头不必限量,我一个人捧着一大盘,也再没人同我抢。
青芜躺在紫垣宫的冰床上,一百年了,没有睁过眼。
云归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幼弱馋嘴的小孩子,他疯了,不认得我,不记得自己,更不知道身在何处。
我一个人默默吃着雪馒头,记忆里的香甜细软,如今吃在嘴里全然无味。
师弟一个人守着偌大一个门派,一百年来,养成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天刚昏暝,他便收了殿门歇息去了。
入夜后,云归也终于累了,昏沉睡去。单剩我站在庭中,环顾我曾修行的各殿各堂——道法房,经史阁,宽广的试练场上玉柱环绕,机关重重……
从前这里人潮往来,如今寒蝉噤声,四下寂寥。
终于,我走向八角塔,颓然跪下。伏首道:“师父,弟子许荧月回来看您了。”
徒儿不孝,竟过了百年才重回师门!
自然没有回应。
紫垣帝君说师父是洪荒准圣老祖转世,这一世将会经历一场大劫,由此重归神位。师父他将自己封禁了百年,专心修炼渡劫,想来也是自闭视听,不牵不挂吧?
我不想打扰他。
只是如今再找不到旁人倾诉,一腔的杂乱无处宣泄。
我只觉得自从百年前青芜死去,自己就生了“孤独”的病。我的身边都是些虚无、不可触摸的神,我失去了辨明是非的能力,再没人一颗诚心真挚待我,再没人值得我全心信任。
我日日心惊胆战,处处疑神疑鬼,已变得不像我了。
只有回到淳源山,回到这个我坦然生长的地方,我才像婴孩回到母亲的腹腔,油然感到安心。只有在师父面前,我才是找到了依托。
我像喝醉了的阿水一样,跪在八角塔下,絮絮叨叨,絮絮叨叨,给塔里的师父讲这百年来发生过的事。
我遇见了谁,认识了谁,结交了谁,没控制住脾性勃然出手伤了谁……一一道来。
我还故意说我不听话,当着众人的面现了好多次原形,仙神们都讨厌我。这全是因为师父和许青芜不好,他们不好好管教着我,我成了没人管教的野孩子,才老是闯祸!
讲着讲着,又讲到重逢云归,讲到重行,讲到狐妖无逸、水妖袭明、花妖风来、无患公子、金笛疏络,讲到杀蟒蛇妖、破捡子城、乱妖王大会……
有时喜,有时悲,有时怒。
“我以为青芜还有救,在天界日日捱耗着,可老君那还魂的丹没了,我救不了他,他怎么还不醒来……”
“师父,是不是世人心都虚假,三分信七分防,莫将真情与人听?”
“为什么神仙要捕杀妖?妖并不是生来都恶毒呀!”
“我见过他们最初的样子,从前东岛生灵平等,欢乐无忧,是天界屠妖,逼得他们冒险出逃,才变成今天这样。现在大家都虚伪了,连我也再分不清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
“师父,我该怎么办?”
“我要怎么做才能脱身,回到从前的单纯快乐?”
“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云归,保护我的朋友,保护你们不受伤害?”
“我要怎么做才能破除疑云,还世界本来面目?”
“我到底是妖?还是仙?抑或两者都不是?”
最终,我又如七十年前天河边那样,不争气地伏在地上痛哭。
为我的迷茫,为我的矛盾,还有无能为力。
不知哭了多久,只觉得要把这一百年来没流过的眼泪都流干。
然后,一双手出现在我头顶,耐心地轻轻抚慰。
我猛然抬头,愕然。
“师父……”
只见我的师父云中真人就在我眼前,他身后八角塔黯淡无光,结界已除。
“我都听到了。”他说。
依然是鹤发如雪,面目不曾变,脾气也不变,吹胡子瞪眼道:
“那紫垣帝君口口声声答应我要救许青芜,好家伙!我是吭哧吭哧回来锁了一百年,他倒好,一个停尸,一个软禁,把我两个徒弟都锁他殿里头了!”
“我还说你们这俩崽子怎么没良心,老也不回来陪我说个话!闷得我成天抠脚皮!”
我……
方才汹涌的眼泪情不自禁就倒流回去了。
愣了愣,忽然猛的扑进他怀里:
“师父!”
臭老头!听得见也不早说,害我惨兮兮哭了那么老久,多羞!
被我突如其来一扑,师父他也愣了一下,旋即拍拍我的头,带着长辈的温暖:“好了好了,多大的姑娘,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
我赖皮地不肯撒手。
以前讲道法义理,师父可严了,动不动就竹条手心伺候,就连小芜那种懂事杰出的小孩,也只得他肯定地点点头,还没见过他这么耐心温柔的一面呢!
啊!我真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