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9月10日】
【北京】
往年这个时候,十七不是在斗下,就是在颠簸下斗的路上,与她一起的伙计们时常感慨老板不地道,让他们团圆节只能陪着明器和粽子过,十七总是只微微一笑,心里对此倒是不甚在意。
常人的一世短暂,逢年过节的总要忙着记录与爱人家人相聚的尺寸时光,存在记忆里,几年过去,便成了万金不换的珍藏。
所谓中秋,赏月饮酒只是形式而已,真正被看重的不过是当下陪在身边的人罢了。
而她呢,朋友稀少,爱人无踪,团不团圆的对她而言大抵也没什么意义,还不如在斗下,至少不用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屋子看万家灯火,如此也就不会被汹涌而起的思念迫得不知所措。
但今年显然是个例外,偏生她不巧地受了伤,又莫名其妙地接下了照顾哑巴的任务,于是便难得地闲了下来,可这种日子里最怕的就是闷在家里无事可做,十七只好搬了桌子椅子,披了件衬衫坐在小院里。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她这也算仿古了不是?八壹中文網
劣质白酒的辛辣苦味在舌尖逸散,辣入肚腹,苦入魂魄,三分是酒,余下七分全是想念,她这一生所求不多,不过想与他携手人间,仅这一条而已,她却是怎么求都不能得偿所愿。
有人羡她长命之躯,却不知于她而言,冗长的生命伴随着的只是愈加绵长难解的苦痛,无休无止,看不到尽头。
长生从不是馈赠。
几杯酒下肚,十七面上浮起绯云,她酒量差得厉害,这会已是醉意朦胧,混沌不清,侧头瞥向只亮了一盏灯的屋子,透过薄薄门帘,她看到一道身影端正而坐,动也不动,像极了尊金塑玉刻的雕像。
哑巴坐在沙发上,眼神黏着茶几上的那对黑色短刀,片刻后阖了双眼,脑中似有几块记忆碎片猝然划过,看不真切,只捕捉到一双乌黑晶亮的眼睛,无言凝视,笑意宛然,甜暖得似是有桂花糖蜜在心尖化开。
门帘响动,哑巴回神望了过去,只看见十七拿着瓶酒踉踉跄跄地从门外走了进来,满面通红,眼神迷离。
几个大步迈到哑巴面前,十七伸手就要抓他的手腕,哑巴蹙了下眉头侧身避开,十七重心不稳,一下子面朝下扑在了沙发上,一手举着酒瓶,一手缠着绷带,她以一种极扭曲的姿势与沙发斗争了好久,才重新坐好。
刚刚稳住身子,她就又朝旁边的哑巴伸出了手,这次哑巴倒是没有躲开,只定定地注视着她,似是想看看她究竟要做什么。
如愿触到哑巴微凉的手腕,十七一把把酒瓶塞进了他手里,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手上一个用力直接把他从沙发上拽了起来,然后仰脸看他,“走!陪爷……陪爷喝酒去!”
语气倒是够凶,只不过配上这副醉醺醺样子,实在是一点威慑力都没有罢了。
哑巴立在原地没有动。
见眼前人不作回应,十七不甘心,盛着醉意的双眼直直看着他,又轻声问:“好不好?”
很像。
哑巴默默想道,接着就被拽到了院子里。
十七这会分外开心,拿了把椅子示意他坐下,低眉想了一会,对他说等一下,就又踩着不稳的步子跑回了屋里。
哑巴将手中的酒放在桌子上,瞥见里头的透明液体还剩了大半瓶。
几杯而已,竟能醉得像变了个人。
不大一会,十七出了屋子,单手把一个白瓷碟子小心地摆在桌上,哑巴低眼一瞧,是个切开的月饼,大小不一,碎渣满盘,大约是手臂受伤的缘故,切得难看极了。
十七倒是不在意,眉眼带笑地在他身边坐下,捏起一块就放进了嘴里,甜香在口中散开,多少能减淡些苦酒的味道,十七却反而收了笑意,趴在桌上微微眯起眼睛,自言自语道:“小的时候也曾经这样分过月饼,也是这样两个人,也是这么凉的天气,也是坐在大树下面,他一块我一块,又软又甜。
“可是今年,”十七歪了歪头,神色略略带了些苦恼,“这月饼却不如那个时候好吃了……”
哑巴垂首坐着,眼神落在那盘月饼上,脑中又闪过一些若有似无的片段,朦胧蒙昧,握不住也看不清。
“--你说是吧?”
身侧声音传入耳中,哑巴抬眼看她,眼前人瞳仁乌黑,水汽氤氲,似是落了满天星斗才能晕出这般柔暖微光,哑巴神色一滞,记忆现实重叠,如一根细线把脑中零散碎片悉数串了起来。
女孩,大树,月亮。
那是无论忘记多少次,都无法连根拔起的回忆。
不由自主地,哑巴伸手捏起一块月饼送入口中,谁说今年的不好吃?分明还如那时一样,一样甜香可口,一样清暖满心。
十七已经不胜酒力,枕着手臂沉沉入梦,哑巴抬头望向天空,今日繁星满天,皓月高悬。
月轮之下,有人交颈而眠,有人阖家团圆,有人站台吻别,有人执手无言,月色如水,映着的是众生百态。
而这个小小旧旧的四合院里,满溢着的是别后重逢的欣喜,丝丝点点没入心口,嗯……是桂花糖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