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瑾一路缓步过来,步调端方自持,拱手作揖向兄长与长姐行过礼后,方才敛衣落座。
陈珑一手拎着奏折,拿奏折的一角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子角,另一只手托着下巴沉吟。
她看着陈瑾一步都不肯错的样子,心里忍不住感叹。
——谁能想到,兄妹里面最严以律己的一个,爱情故事最野的那个呢。
陈瑾坐下后微微直了直脊背,尔后抬头看去,正瞧见对面的长姐正看着自己。
她这会子坐得也不端正,笑得也不娴雅。整个人虽依旧是跪坐着,混不吝地倚在案前,陈瑾怀疑若非是还揽着一点长姐的架子,陈珑就要盘腿坐着了。
陈珑一双眼生得亮,可惜没亮到照清陈瑾内心想得是什么。
她松开下巴,顺手拿起侍女给搁在手边儿的团扇扇了两下,在心里道:坐着好累,想躺着。
眉眼温柔神色严肃的少年郎微微偏一偏头,屈指在唇侧轻咳一声:“不知兄长与长姐适才说,要我去做些什么?”
陈珑便直起身子来,伸长手臂将那奏折递了过去。
尔后她毫不犹豫看向另一个弟弟,示意陈珣告知他。
陈瑾看东西极快,略翻了翻便大略了然于心,抬起头来时,原本就蹙着的眉皱得更厉害了些。
被坑习惯了的陈珣则叹着气开口:“长姐与我想要你去查一查这事情,看一看是否属实。若属实,到底是父皇的血脉,飘零在外总归是不好的。”
最后还是把陈珑给卖了。
陈瑾略一颔首:“是,不知我何时启程的好?”
这孩子说话永远客客气气的,对着哥哥姐姐尚且淡漠,更不必说对旁人了。
只是陈珑看着他,总想起他开了窍之后的那些情话。
陈珑:哎,不怕闷骚,就怕闷骚开窍啊。
另一边陈瑾手里拿着那折子:“我在京中并没有什么事务要交接,随时可以启程。”
陈珣道:“你自己挑一个合适的日子,月内启程就是了。”
陈瑾垂首应诺了,再抬起头来,眼光又放在了那奏折上。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屋内静默许久,原本晴了的天不知几时复阴沉了下去。
陈珣低头专注地写着朱批,陈珑思索着原书里的剧情与展开方式,手中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渐渐有雨声在耳,屋内也暗了下来,有侍女捧灯过来。
一灯如豆,映着陈瑾微蹙的眉。
伴着雨声,陈珑听见他沉声开口:“只是,无论属实与否,孙涉不能留。”
灯火明灭,陈珑和陈珣隔着沉沉的昏暗之色相望,彼此都是一双极亮的眼睛。
陈瑾的想法与他二人的不谋而合。
陈珑屈指叩一叩桌面:“都下去。”
宫人衣袂带风,满殿烛火微微跳动两下。
陈珑望着陈瑾的面庞:“说说,为什么?”
陈瑾唇齿无声开合,吐出一个名字来:靖国公。
陈珣挑眉示意他继续,陈瑾便抬手展开那奏章。适才几个人都曾展阅过,其中的内容早已熟稔于怀。
“其时先帝南巡,偶道于此,郭氏遂以貌得幸于帝。以其身鄙陋,不能入昭源皇后眼,未尝入宫奉先帝。”
陈瑾缓缓念出这一句话来:“十四年前,孙涉尚未入仕途,许多事情,他不可能知道。”
这是一桩牵扯先帝朝的隐秘。
孙涉话里说是郭氏出身鄙陋,不能入昭源皇后,亦即陈珑姐弟三人的生母安懋生的眼。
内里的意思是说,“郭氏因为昭源皇后的缘故,不能被陛下带入宫闱,册封名位”。
陈珑轻轻重复了一句陈瑾所说的:“十四年前……”
史书上先帝与昭源皇后安懋生少年夫妻,多年相伴,情谊甚笃。
她所出的长女被他揽在膝头亲自教习,她的长子一出生就被册封为太子。
后来昭源皇后病逝,先帝自此颓唐,一改往日作风,开始大兴土木,宠幸奸佞。
此外,他多次为先皇后招魂不说,还在宫中收集安懋生“同款”,与安懋生形容相仿的,统统被他扒拉进宫里来。
乃至于后来宠信与安懋生七分肖似的“妖女”林红袖,最终死得落拓又不堪。
连直言不讳的史官也竭力把他的死因说得潦草模糊,含混交代了过去。
外人看来这样深厚的情谊,其实也没耽误先帝采选秀女,充实后宫。
他虽子嗣不丰,身边的女人却多。且“顾念旧情”得很,凡是睡过的一定都得带回宫里头去。
郭氏好歹是良家女,早先的褚美人与后来的林红袖,可都是秦楼楚馆出身。
郭氏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会因“不能入昭源皇后眼”而被扔在宫外不管不顾。
这一切要牵扯上十四年前一桩隐秘。
彼时先帝与昭源皇后因为一些事情生了嫌隙,不顾皇后有孕在身而外出南巡。昭源皇后在京中产子后心怀不忿,乔装出宫前往陈郡。
后来两个人之间到底谈了什么未可知,只晓得归来之后,帝后一切如常,不复见嫌隙。
而郭氏若真为先帝所幸,那只能是彼时帝后才修旧情,碍于昭源皇后的面子,先帝并未册她名位,后来归京,也就把她抛在脑后了。
这样说来合情合理,可是当年皇后出宫前往陈郡一事,因有违礼法规矩,并未为世人所知,乃至宫中的人,除却帝后近侍,对此事业都并不知情。
一个祖籍非陈郡,又在事发几年后才入仕的孙涉,怎么可能晓得这桩隐情?
孙涉提及此事,本来是要增加可信度,却偏偏也因为多了这么一句嘴,使得陈珑、陈珣起疑。
只是这样一桩父母之间的隐秘并不好明言,陈珣只点一点头。
屋内暗流涌动,窗外却早不知何时已雨收云霁。
“五月里的天就已经如此多变了。”
宫人们打开门扇,清风随着日暮余晖涌入,荡涤了其间的污浊与昏暗。
陈珑已握着团扇站起身来,袍袖随她俯身吹灭烛火的动作而微褶,她毫不在意地掸平,望着窗外。
也只有这么一刻,她才有了书中大姐姐的样子。
没有嬉笑怒骂,戏谑连篇,脊背笔直,长身玉立。彩绣金缕的长袍曳地,周身肌肤,只有脖颈双手坦露在外,远远望去,是一点莹莹透亮的白。
她站在那里,眺望着远处天际的光辉,气度静美,仪容出众。
书中的大姐姐沉默而寡言,所有情绪只在点滴细节里,明明是体贴世人的温柔,却生生变作不食烟火的样子。
陈珣本在低头批阅奏章,搁下笔抬头的时候,不由觉得这样的陈珑有些熟悉——更多的是陌生。
他后知后觉地想到,自他登基长姐的那一场大病后,长姐实在变了许多。
她学会了与这世道相处相抗衡,只在偶尔会落拓颓唐。
又或者是变了回去。
陈珣想起早些年的时候,他才记事不久,长姐还是很活泼的性子。
再后来……
后来陈珣关于童年的记忆就不再是长姐爽朗的笑了,取而代之的是屏风另一边,父母无休止的争吵。
无论是帝后还是夫妻,总要维持表面的和平,他的父母在这一方面做到了极致。
他们表面是这世间少有的眷侣,背地里却可以不顾礼法规矩,丢弃斯文,咒骂对方。
一对有君臣之分的帝后,把日子过成了平常夫妻的样子。
——可惜只有龃龉,不见恩爱。
陈珑的情绪只略颓唐了那么片刻,便恢复回来混不吝的样子。
关于大姐姐在她身上的那一点痕迹,也全然没有了。
她从来没心没肺,适才沉浸在感怀原身父母的事情上,也不过是因为一时入戏太深,真把自己当成了明煊长公主陈珑罢了。
不过,劳心劳神地搞完了事业,陈珑还真是一身疲惫。
陈珑想,幸好她是穿成身份贵重的长公主。
虽然未来堪忧,但好歹大部分时间都能乐呵地说说笑笑。
若是穿成什么需要翻身的庶女或者是玩政斗的大佬,陈珑应该能和系统一起早日返厂重修,告别这个美丽的世界。
她回头的时候望见弟弟有些出神的目光,手中的团扇在他眼前轻轻一晃,叫回了陈珣的神儿。
陈珑看着桌面上被陈瑾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奏章:“…时候不早了,用晚膳吧。”
她一下午都在回忆剧情。
其实仔细想想,需要她做的事情并不多。
她只需要按照原著的走向,撮合这几对小情人就是了。
可是偏偏原身在剧情中的戏份不重,大多数时候都是一笔带过。
比如陈瑾的故事,原著中切入陈瑾的时候,也只时提了一句,“他的兄长与阿姐明煊商量过后,决定叫他来查一查这件事情。”
原书中陈珑的戏份也就是“商量过后”,一眼扫过都不一定能看见这个词儿。
可是现在,陈珑她是真得要跟陈珣商量并且说服陈珣啊!
这感觉就是一道立体几何证明题,告诉你要证明ac⊥bd,参考答案上写得还是“略”。
戏份不多,作用挺大,脑子还没有大姐姐原身好使的陈珑默了,她揉着眉心赶走了适才用上心头的惆怅。
就这样了,她居然还有心思心疼大姐姐因为家庭而性情大变!被养的内心敏感脆弱?
陈珑:我配吗?我不配。
她这边平静下心情来厢期待着用饭了,那边儿的陈珣却沉默了。
顿了一顿,陈珑听见陈珣说:“我和阿瑾就先不在长姐这儿用膳了吧。”
陈珑:来都来了,不吃个饭再走啊?
她心里觉着古怪,又想起今日午后那出闹剧,也就了然了。
少年郎就是少年郎啊,一个羞涩悸动都要缓半晌。
她寻思了寻思,这一面之后,陈珣和萧溪下次再见就是在华林苑里了。
强扭的瓜不甜,陈珑便嘱托说:“揣着伞去,这阵子天气变化无常,仔细下雨。”
回来屋里吩咐人摆膳,又让人去叫了萧溪,“我记得,”陈珑坐在桌前等人,忽然想起些什么,抬头问:“靖国公在先帝时做过一阵子侍中,时间…隐约就是父皇南巡的时候?”
春鱼点一点头:“是,国公爷那时候还是世子。”
侍中可是天子近臣,陈珑都不用琢磨,就明白了。
看看人家反派的敬业程度啊,不愧是仅次于她的第二大助攻啊!
天边阴云涌动,风雨又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