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么想了一想,陈珑也没敢真这么办。
月末她送萧溪回府的时候,和广平侯打了个照面儿。两个人颔首而过,趁着萧溪没注意的间隙,陈珑悄声问了一句:“侯爷的手臂怎么样了?”
萧珪低头笑一笑:“一切无碍,多谢您关怀。”
陈珑为他云淡风轻的态度生出些个歉疚来,为原本就不怎么坦然的心情更添一层阴霾。
只是长公主殿下从来不把情绪外露,此刻也依旧是和颜悦色的一张脸,连眉毛也不曾蹙一蹙。
她亲自送了萧溪回家,去自己的长公主府上略坐了一坐,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儿。
也就因为心烦意乱多坐得这么一会儿,给她惹上了十足的大麻烦。
陈珑一盘瓜子嗑了一半儿,见春鱼急匆匆进来,递了张大红洒金十足骚包的名刺过来:“陆侍郎来了。”
陈珑淡定地嗑完嘴里的瓜子儿,清了清嗓子:“谁来了?”
“陆敞,陆侍郎。”
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头却有些个慌乱:“叫他进来吧。”
她这边厢宁静淡泊地吩咐了春鱼,脊背却不自觉地直上了三分。
目送着春鱼离去的背影,陈珑秀气的长眉微蹙,开始琢磨陆敞来自己这儿的缘由。
莫不是上一遭没灌自己酒,心里头不舒坦,要赶着这一遭来灌她酒吧。
她思索的片刻功夫里,有人挑了帘子进来。
入眼的是绯色官袍,由陆敞穿来,原本庄重的颜色也变得骚包起来。
今日休沐,等闲不用穿官袍的。
“一路追随殿下来此,累煞微臣了。”他极散漫地行了礼,眉梢眼角带着点落拓不羁的笑意。
陈珑原本静坐在那里,听见这话,抬眼瞥了眼春鱼。
春鱼显见儿也是没料到这人竟是一路跟踪而来,脸上的错愕神色一闪而过,重又是陈珑身边那个面色端庄严肃的女官。
“陆大人这样辛苦,不知是有什么事要和本宫说得?”
陆敞散漫挑眉,眼神暧昧,差点把陈珑给呛着。
他微微一笑:“殿下府上的一点开支算计,要与殿下来报备一下。”
这话必然还没完,陈珑慢条斯理地往回收了收袖子,和他拉开了距离,手中握着的依旧是那把墨竹扇子,广平侯赠的翠玉坠冰凉彻骨,悬在肘边儿。
“另外,听闻礼部递了册子给殿下,不知是否需要营造婚房了?”
陈珑屈指叩一叩桌面儿:“这倒不急,至于一切开支,吩咐人给春鱼便好,何苦劳烦陆大人。”
陆敞坐得不太端正,望过来的眼神也极戏谑:“其贤者使使贤主,不肖者使使不肖主。”
“殿下这里,自然该由臣下来送了。”
陈珑原还在叹,想他由来张扬,夸自己夸得这样隐晦,却也是很少见。
系统在她脑海里凉凉开口:不是还有后一句么——不肖者。
陈珑:……
陆敞便铺陈了册子与她细细说起,陈珑被迫起身看着,两个人之间不经意凑近了,她微微蹙眉,嗅见陆敞身上淡淡的香。
他二人挨得近了,难免有衣袂相触碰的时候。
陆敞存心要和她亲近些,及至二人挨近了,便刻意微微歪一下身子,拿肩头蹭她的。陈珑瞥过去瞪他,他便含笑丢一个媚眼。
陈珑瞧着这一张脸,便想起那画册来。
陆敞生得极好看,这不假。虽则眉眼略偏女相,棱角也圆润许多,并不十分分明,颜色秾丽,然而他笑起来时,忽略眼里头毫不遮掩的锋芒与偏激,便依旧是极亮眼的少年郎。
陈珑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子去避开蹭过来的陆敞。神色散漫地拎着扇子大略指点了一二个账目,便抽身要坐回去。
却听见春鱼的声儿:“殿下,广平侯来了。”
“叫他进来。”陈珑不抬头,只当他在府外,在心里头计算谋划着,却听春鱼道:“已经在门外了。”
陈珑错愕地回头看去,见一人水色衣衫,玉冠风流,正立在门外。
他眉梢眼角原都是凛然冰霜,及至她望过来时,一双眸眼却软了一软,朝她举手作揖。
就这么雅致从容地撞进她心坎儿里去了。
这一份从容惹得陈珑想起那画册子上的话来。
“广平侯萧珪萧子琛,少即具才识,美姿容,有雅量。善辞赋策论,京中俗谓‘萧郎’。十五岁,随兄‘探花’,众人争相以绢帕掷其,而不见探花郎。”
“及至周王祸起,广平侯亦在连坐列,为逐还河东。五年方得归,任京兆少尹,为人处世之风范愈见沉稳,大异当年。”
——愈见沉稳,大异当年。
“啧,我与萧少尹,当真是有缘分啊。”陆敞在陈珑背后轻轻一笑:“萧少尹的手臂怎么样了?还能用吧。”
这话说得实打实的嚣张放肆,陈珑一向颇给他脸,听闻此话也忍不住眉眼轻蹙,脸色一冷。
萧珪望过来,眼里隐隐有着抚慰,对陈珑微微一笑。
陈珑被这一眼望得安心许些,她听萧珪慢慢道:“令尊送了药来我府上,说,‘小儿无知,劳请多多见谅’。陆大人放心,我自当多多见谅的。”
萧珪缓步而行,慢慢踱到陈珑身边,垂眸轻声问:“阿拙没事吧?”
她抬眼看去,凛冽如寒霜修竹的广平侯趁着无人瞧见,朝她微微弯了弯眼,一双眸眼里有促狭明朗,也有星子万千。
那一句“小儿”戳着了陆敞的面子,然而他在京中行走,从来不要脸,只一个陆昉是他的死穴。
故而听见“令尊”,他微微蹙了眉眼,竟然是缓了缓才开口,语气也缓和上许多,却依旧是阴阳怪气的语调:“萧少尹可是国之肱骨,若缺你的助力,世间千般事可要难办上许多——少尹适才唤长公主殿下什么?”
“你知道就好。”萧少尹慢条斯理接了他那句夹枪带棒的奉承,似笑非笑地抬眼:“我唤殿下什么?自然是些不该你喊的称呼。”
他一字一顿,向陆敞清清淡淡地一笑,那一笑真真儿是面子工夫,眼都没动,不过略抬一抬嘴角,应付要糖的孩子似的:“小孩子家,问这样多,做什么?”
他说完这话,自袖中递出一封信来,当着陈珑的面儿大喇喇递给陆敞:“这是给令尊的。”
陈珑杵在两个人之间,看广平侯逗孩子一样逗弄陆敞。
陆敞冷笑着接过信来,甩袖子出去了。
目送他出去,陈珑轻咳一声:“侯爷手臂怎么样了?”
“并无大碍了。”
陈珑在心里说信你个鬼。
她点一点头,嘴上却是说:“我看看。”
萧珪适才和陆敞说话时候的气定神闲,散漫恬淡的神态一滞,一双桃花眼被睁得圆了几分,颇为错愕地瞧着陈珑。
他原是极矜贵的仪容,又从来凛冽如修竹,连好看都是带点儿棱角的好看。
这样的神态便带出几分钝感来,叫他整个人显得愈见柔和,也和这人世烟火交织得更密切了些。
平素冷冷淡淡一身凛冽气的广平侯仿佛是个十丈软红裹不住的人物,眼下却低眉噙着笑,红着耳尖撩袖子给陈珑看。
夏日衣衫轻薄,抬手轻撩便把广袖垂到腕间。他生得极白,那一日日暮近黄昏,光影黯淡,陈珑尚不曾发觉,眼下骤然被他手臂内侧的肌肤映得眼前一亮。陈珑轻啧一声,一点子邪念在心头一闪而过,转而便又被那极狰狞的伤口戳着了眼。
极长的伤口,自左手小臂内侧一直延伸到手腕外侧,再偏几分,便要伤着血管了。
眼下那伤口愈合大半,尚未好全,被他手臂内侧白皙的肌肤衬得愈见惨烈。
陈珑叹一口气:“还疼吗?”她也不晓得该怎样说,只好再叹一次:“是我对不住你。”
萧珪这一遭没有昏昏沉沉着,也就没有再接那句“是我对不住殿下”。
他只弯着眉眼,笑得云淡风轻,唯耳尖红得突兀。
“多谢殿下挂牵着我。”
却又道:“适才冒犯殿下了。”是说适才喊她“阿拙”的事情。
陈珑转身收了陆敞留下的册子,似笑非笑,终于是露了属于长公主的一点锋芒:“广平侯拉着本宫做戏给他看,自然是冒犯了我。”
萧珪依旧是笑着的,话里带点儿歉疚,却不很深:“殿下知道了。”
陈珑在心里默默一叹,广平侯啊,我还不曾傻到这种程度。
“广平侯不希望我嫁给陆敞。”陈珑没有遮遮掩掩,开口挑白了刚刚广平侯故作暧昧的本意,这人稀奇古怪得很,当着她的面毫不避讳他和陆昉之间的关系,却又刻意对自己亲昵暧昧。
萧珪一颔首,回答得坦坦荡荡:“是,他不是好人。”
陈珑蹙眉,好气又好笑:“侯爷是好人吗?”
萧珪脱口而出:“我也不是。”他望着陈珑:“可是我所做的事情,绝不会伤殿下一分一毫——我永远不会害你。”
陈珑面色如常,心底却被这话掀起万丈狂澜:“包括给陆昉的那封信?”
萧珪一笑:“殿下猜不出那封信里写得是什么吗?”
陈珑闻言略一弯眉毛:“你就这样坦坦荡荡地告诉我,你和陆昉私下往来。”
“萧珪,你凭什么笃定我一定会信你,我的确除不掉陆昉,可是我绝对能杀了你。”
萧珪望着她,眉眼间只有诚挚,以最温软的语调一字一句缓缓道来:“因为我信你。”
“九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