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黄昏,陈珣、陈玠和陈瑾过来陈珑这里用膳。
陈瑶原本就在这里,索性就被留下了。
陈珊被叫来的时候对着满桌子饭菜喟叹一声,道是已经吃过了,不过众人难得齐聚,便强撑着喝了一碗粥,几盏茶。
至于陈湲,陈珑也遣了春枝叫她来,被柔声细气地拒绝了。
陈瑶和陈珊吃完便去拜见各自的母妃了,陈玠也急吼吼回府了。
只余下陈瑾和陈珣坐在原处说着话。
陈珑呷了口茶,念叨起萧溪来,便找了个借口对陈瑾道:“阿瑾跟我出来一下,我有话问你。”
说着看向陈珣:“我问他些关于端泽的事情。”
两个人出去了,陈珑又吩咐人叫萧溪去奉茶,只说是自己想她烹的那一碗茶了。
萧溪尚不知情,拿了茶具过来,只见偌大宫室里头,只帝王坐在上首,低眉认真地看着一本奏折。
周匝宫婢内侍垂首默立,几盏油灯烛蜡依次排开,自首位绵延至门外,步履款款入内,衣袂生风,烛火也跟着轻摆,灯光闪烁。
仿佛走过一路星辰明灭。
萧溪抿一抿唇,不动声色。
灯下看美人,比平日里胜三分。
她抬眼看陈珣,帝王自她进来时便搁下了手中的奏章,目光柔和地与她对视。少年人生得周正又清俊,比寻常他这个年纪的少年郎多了许多重的稳重与几分威压。
玄色衣袍上的金线暗纹映衬着烛火的光辉,有光芒流动。
萧溪屈膝行礼:“陛下。”
“咳——”陈珣轻咳一声,道:“长姐把萧姑娘叫来的?”
萧溪点头,陈珣轻轻一笑:“那萧姑娘是怎么想的呢?”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萧溪抬眼看了他一眼,避而不答:“珑姐姐唤我来煎茶,她不在,我便替陛下煎茶吧。”
她沉默着摆开茶具,帝王手里的奏折被合拢,尖角抵着掌心,随着他轻扣书案而轻戳着手掌的纹路,留下淡淡的印痕。
两个人都是聪明人。
陈珑自己抽身而去,给他们辟出单独相处的空间来,就中撮合他们两个人的意味不言而喻。
萧溪低着眉煎茶,动作认真而雅致,陈珣抬眼望着她,汤花浮滚而出,茶已二滚,她加了阳羡茶末进去,却再没了动作,静静跪在那里,等着茶水又滚了一滚。
“茶水三滚,已经老了。”萧溪搁下手里头的竹筴,舀了一盏茶,伺凉至七八分时,才双手捧住递了过来:“风味较二滚才过的时候已差了许多,陛下还要尝一尝吗?”1
她分明是意有所指,帝王默然看了半晌,并不接过,微微低眉,借着萧溪的手抿了一口茶。
萧溪捧着茶碗的手指轻轻一颤。
“萧姑娘原不必如此煞费苦心的。”他抬手托住茶碗底,稳住了萧溪微颤的手。却并不接过,两个人共同托住那一碗茶,茶香袅袅,水雾氤氲而上:“这茶是姑娘要煮给我的,就是四滚五滚,我也会喝的——我原不是为了喝茶而来的,茶水好坏与否,只是附庸而已。”
满殿的烛光闪烁,映得帝王一双眼眸发亮。
那亮光里映着一个萧溪,仪态从容端庄,形容落落大方,只一双眼睛发亮,显示出内里并不是一个被礼法规矩束缚的魂灵,她天生便是皇后的模样。
也天生是陈珣会喜欢的模样。
“姑娘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他问。
萧溪匆匆撤开手去,陈珣稳稳托着那茶盏,略一滞,才收回手,慢条斯理地喝着。萧溪顿了顿,轻轻问道:“陛下什么时候离开?”
陈珣抬眼看他,萧溪道:“请陛下等一等,我去拿陛下所为的东西来。”
她转身出去,步履从容。
她缓缓走出了大殿,身影全然没入夜色的下一刻,候在门外的侍女看见她掂起繁复的褶裙裙摆,快步奔向她所居住的地方。
——她带回一支柳枝来。
是纤长的垂杨柳,一臂长短,绿色有些深,唯惜枝条有些蔫了。
陈珣抚过末梢,那里还有些水珠,显然是一直被仔细地插瓶,刚刚才从水中拿出来。
“临行前,陛下托我折一支柳回来。”
陈珣轻轻一笑。
“我听萧卿说,姑娘已经及笄了。”陈珣道。
萧溪展袖跪在地上:“是。”
陈珣握着那支柳起身,亲自去扶了她起来。两个人并没有多说些什么,也没有再多交际,陈珣慢调斯理出去了。
他身边的内侍江海源迎了他出来:“陛下。”
陈珣看他一眼:“去…昭阳宫。”江海源低下头去,将眉眼间的诧异隐匿在夜色里,温声道:“是。”
昭阳宫是皇后居所,昭源皇后去后数载,一直空置着。
江海源是人精,他不动声色地压下心中的疑惑,只听陈珣继续道:“江海源。”
“奴婢在。”
“无心插柳柳成荫——柳枝是怎么插的?”
“……”
瘦长的手指抚过枝叶耷拉下来的柳枝,陈珣问道:“怎么插柳,容易活一些?”
这一边帝王握着支柳条问这么插柳。那边陈珑跟陈瑾东一句西一句扯了大半天话,陈瑾神色端正,一句一句细细地答了,态度仿佛跟上司汇报政务一样严肃认真。
陈珑无奈地伸手揉一揉他的鬓发:“阿瑾啊,笑一笑好不好?”
陈瑾乖巧地站在那里,任她揉乱了自己整齐的鬓发,等陈珑收回手去,才微微扯一扯嘴角,露出个淡淡的笑来。
他生就一副严谨冷淡的模样,虽才十六岁,棱角却已分明,骤然笑来,那份冷淡薄弱了几分,带出几分若有若无的温柔来。
那笑在他嘴边一闪而过,随即又是平平淡淡一张脸,没什么表情,眸光专注。
陈珑身量比他略损一分,抬头仰视他,只见他脸边一轮明月融融。月光清冷,他也清清冷冷一个人。
“哎——”陈珑叹一口气。
她道:“这一行辛苦你了。”陈瑾微微低头,少年人尚还未完全张开,肩膀算不得十分宽阔,却已内敛得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
“我知道辛苦,不要说‘不辛苦’了。”陈珑笑一声,手里的扇子轻轻敲一敲他的肩膀:“端泽这个姑娘,怎么样?”
“她性子很直爽,长姐与她相处,应该颇为融洽。”陈瑾顿一顿,又道:“只是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许多事情还需要长姐多照看着她。”
陈珑笑一笑。
这是要自己帮着护着小姑娘呢。
“我知道了,你们两个住得也近——她被我安排到了重华宫,若有什么难处,你也方便搭一把手。”
陈瑾低头道:“是。”
陈珑琢磨着时候差不多了,抿一抿唇:“回去歇着吧。”
“我尚未向皇兄……”
陈珑轻轻一笑:“你皇兄只怕已经走了。”没走估摸着也顾不上你。
陈瑾便要告退,陈珑倚着栏杆看他往外走,走了几步,却又回来:“有一件事情想问一问长姐,那位萧尚书……”
“他是我相中的人。”陈珑微笑答他,干脆利落,不遮不掩。
陈瑾眉梢微动,抬手作揖,走远了。
陈珑耐心的微笑着目送她远去,又听系统讲了关于萧溪和陈珣的事情。听到小姑娘煮茶的那一番“茶水好坏与否,只是附庸而已”的对白时,忍不住摸着下巴感叹:“原来萧慧慧小丫头一直在意,帝王喜欢的只有她的容貌,会因为容颜衰老就变心。”
系统“嗯”了一声:“容颜老去,恩爱不再,这是多少女人都会害怕的事情。”
听陈珑道:“还好,我便不必担心这个问题,我家广平侯生得比我要好看得多。”
系统:……
她的笑意自说完这句话后便淡去,手里的扇子在指尖转了一圈儿,一叩栏杆:“春枝——”
春枝快步过来:“殿下,陛下已经走了。”
“我知道。”陈珑道:“请蒋姑姑来,我与她有话一叙。”
春枝点头去了。
打陈珑记事以来,蒋姑姑便一直服侍着她的生母昭源皇后。
蒋姑姑本名蒋之釉,身材高挑,虽如今已五十出头的年纪了,但还是脊背笔直,神色端庄威严。
她走进来的时候,衣裳整洁干净,神色严肃,眼皮微微浮肿,耷拉着半遮住眼。
她走进来,一丝不苟地向陈珑行礼:“奴婢高蒋氏见过明煊长公主殿下。”陈珑起身要去扶她:“姑姑是母亲身边的老人了,请不要折煞我。”
蒋姑姑一板一眼地答:“礼不可废。”
她并未如寻常老人一样,见了陈珑便套近乎,说“您和先皇后生得真像”一类的话,只是站在那里,视线低垂,不多看一眼,不多说一句,规矩严苛到了极致,一个衣裳角儿都不乱。
陈珑抿一抿唇。
“此次劳烦姑姑前来,是母亲的忌辰将至,母亲去时我才十二三岁,尚是个愚顽年纪,母亲的音容笑貌绝不敢忘,许多细微的东西却记不得很清楚了。如今年岁渐长,略微懂得些事情了,却是子欲养而亲不待,故而请您来,想听您说一说母亲。”
她抬手道:“姑姑坐吧。”
蒋姑姑行了礼,跪坐在对面。
陈珑与她相对坐着,说了些安懋生饮食之上的喜恶,慢条斯理地拐到了花草上。
“我听闻说,母亲喜欢梅花,可我记忆里,母亲服饰纹样鲜少用梅花,不知道这喜欢梅花的说法是否是真的?”
扇子被纳入袖中,陈珑摩挲着那一枚扇坠,微倾上身,仿佛是很漫不经心地,缓缓地问出了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