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氏跪在下头,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道:“我…我已经向我安插在您身边的人要回来了药粉,我愿意和她当堂对质的。”
陈珑松开托着她下颌的手指。
“傻丫头啊。”她顿了顿,向着许氏张开手掌,食指微曲,作讨要状:“要回来的药粉呢?”
“殿下,那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做什么要留着它。”许氏大约是真个儿觉得自己委屈,一撇嘴,落下泪来,抽噎道:“我已经扬了……”
陈珑挑一挑细长的眉:“许小丫头,你没有证据,仅凭一面之词与几滴眼泪,叫我怎么信你。”
“凭你长得好看吗?”她似笑非笑:“那药粉最初是你从哪儿弄来的?安插在我身边的那个人,是谁?”
“是您身边春字辈儿的一位姑姑,□□宿,药粉也是她给我的,我不是很信,但宁信其有。”陈珑挑一挑眉,心里根本摸不准这具体是谁。
她皱了皱眉头。
“春枝,□□宿过来。”
春枝进来听吩咐,闻言却投来疑惑的目光:“殿下要找谁?”
“咱们殿里没有□□宿的人么?”陈珑心里觉得奇怪,春枝摇摇头:“没有的。”
“你去查一查,有没有人从前也叫这个名字?”陈珑抿一抿唇,旋即问道:“瑞香这几天怎么样了?那猫儿呢?”
她望着许氏,许氏在下头微缩着脖子,轻轻啜泣着。
“瑞香一切都好。”春枝点一点头:“已经歇过劲儿来了。至于那猫儿,精神也养回来一些,只是呆呆的,到底不如从前灵动了。”
陈珑抿一抿唇:“我记得小露申和瑞香是住在同一屋的?”陈珑抬一抬手指,春枝会意,去叫了露申来。
趁着露申还没来,陈珑寻了个垫子坐下,撑着腮帮子懒散地看许氏:“别哭了,眼睛都哭肿了。”
她盘腿坐着,一点儿长公主的仪态儿都没讲,满殿只有她和许氏相对而立,外头的人只听得见长公主柔声安慰着许氏。
“殿下……”许氏抬眼看了她一眼,凄凄惨惨颤着声叫了她一遍,又低头哭起来。
陈珑:“…殿下我在这儿呢,还活着,不用给我哭丧——团团平日里脾气好不好?”
许氏抽抽搭搭地回答:“从前是很温顺的,自从…自从我给她用药,便一天坏过一天,有时候甚至还会挠我。”
她说着撩开了袖子,有几道伤口:“她身上有药,挠出来的伤口容易留疤,消不掉。”
陈珑看着那伤口,抿一抿唇。
“我以为你很喜欢那只猫儿呢。”
许氏摇摇头:“不是的,我真的很喜欢团团,然而那时候…不知道怎么了,就…就莫名其妙……”
陈珑凝眉不语,自袖中抽出一个香囊来,在她鼻尖晃了一晃。
“熟悉么?”
许氏猝然抬头看她:“这是我身边的人用的香味。”
——那是一味梅花香。
陈珑愣了愣,笑出声来。
“原来从始至终,只有两味药。”折扇亲口掌心,陈珑唇齿开合
两个人略等了一会儿,春枝带着露申进来了。
陈珑正坐在许氏身前,手肘撑在腿上,托着下颌,懒洋洋地看着门外。
“小露申来啦。”
露申抿唇露出个笑来,欢喜道:“殿下回来了!”
许氏回首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头,转过脸来冲陈珑摇摇头。
露申也看见了许氏,她呆了呆,试探地喊道:“许美人?”陈珑拍一拍身前,露申跪坐在许氏身边,眼却忍不住往许美人那儿看。
陈珑手里头的扇子展开,瘦长的手指松松握着扇子,隔在露申和许氏之间。
“有个事情问你。”陈珑微微一笑:“瑞香怎么样了?”
“前几天精神一直不好,自从殿下叫人把猫儿抱走另外去养了,就好多了。”露申道:“怎么了么,殿下?”
陈珑摇摇头:“你呢?”
露申不解,听陈珑问:“你和瑞香住在一处儿,没事儿吧。”
露申便道:“多谢殿下关心,我倒还好,只是前几天也总觉得身上有一点懒。”她说得不紧不慢,语气也如从前无二。
陈珑点一点头,露申便不再说话。
陈珑合了手里的扇子,“唰——”一声,勾得露申往脸侧看了一眼。陈珑捏那扇子捏得用力,以至于骨节微微发白,粉色的指甲扣在扇子骨上,指甲顶端的那一抹粉红尽数被逼至末梢,颜色微沉。
“小露申。”陈珑音色沉沉地唤:“下去吧,好好照顾瑞香,也好好照顾你自己。”
这声音映衬在许氏的啜泣声中,无端叫人心慌,露申抬眼看向陈珑,对上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眸,乃至还不慌不忙地冲她轻眨了一下。
露申起身出去了。
许氏依旧在下头啜泣着,陈珑想起了她所说的话——“我后悔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是不是。”
她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有一点干枯,陈珑轻声念叨了一声:“倒也不是来不及。至少你叫我晓得,我那一星半点儿的良善,不是全然无用。”
许氏只顾着哭,没听见陈珑念叨,陈珑轻咳一声:“好了。”
“你犯了错,就算是知道了,错也依旧在那儿,不能不领罚。”陈珑叹一口气:“从前的许美人已经死了,宫里面缺个养猫的,去领了宫女服制的衣裳,□□枝带你找个僻静地儿,养着团团吧。”
她顿了顿:“这之前,先□□枝带着你,找到那个春宿,看看这人究竟是谁。”
她从前想得是女配到底没黑化,家里面又倒了,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宠爱的。如此这般在宫里耽误一辈子,实在可惜了,故而想要放她出宫去过活。
然而到底是她犯了圣母的毛病,至于如今。
陈珑微抬了手,吩咐候在外头的人:“带出去吧。”
一个人一生之中能被原谅的次数是有限度的。
只是临了了,她到底心软,给安排了一个养猫的轻快活计,就是日后,小姑娘的衣食住行要自理了。
陈珑抿一抿唇,不说话。
殿内很安静,陈珑听得见自己的喘息声。
她指尖轻动,叩击在地板上。
她给靖国公布了一张网,靖国公也在她周身布了一张网。
公平得很。
就看谁先破网而出了,谁又先堕入网中了。
她手中的扇子轻轻一叩地面,发出清亮的响声。陈珑拿扇子敲着掌心,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掸一掸褶皱的衣袖。
春枝快步进来:“殿下要怎么做?”
折扇叩过掌心,扇坠晃过皎白的手腕,陈珑眉梢带着点笑,将扇子敲过春枝的额角:“能怎么做,静观其变呗。”
春枝点一点头,出去做事情去了。
陈珑在原地沉吟片刻,耳畔一动,听见陈珊、陈瑶和萧溪三个人进来。
陈珊一个人快步走在最前头,神采飞扬,萧溪和陈瑶牵着手,跟在她身后:“长姐——”陈珊喊了一声,走过来。
“怎么才回来?”陈珑抬起眼皮来看了几个人一眼,微微皱眉:“咦,奉宣,你怎么长痘了?”
陈珊满肚子话都被堵住,抬手挡住了下巴:“长姐的眼神儿这么偏偏这时候灵便了?”陈瑶在她身后脆生生地笑:“奉宣姐姐有一遭一个妆容在脸上留了两天,隔天就冒痘儿了,如今才堪堪褪干净,前几天,门都不舍得出。”
陈珑低头笑出声来,躲过陈珊挥过来的扇子:“做什么做什么?”她轻咳一声:“好了,说一说吧,来我这里是要干什么?”
陈瑶道:“听闻那一位四妹妹回来了,我们几个做姐姐的,合该去看一看的。”
陈珊笑着指陈瑶:“瞧见了,老三从前做老小做得憋屈,如今终于来了个比他笑得,都快乐飞了。”说着又道:“还有一件事情。”
“长姐是不是忘了,阿玠的生辰快到了。”
陈珑点一点头:“忘倒是没忘记,就是生辰礼物还没挑好。”她说着抿一抿唇,又道:“端泽如今住在重华宫,你们意思意思去看一看吧,她性子挺好相处的。”
陈珑试了试,到底没违背良心说出“柔和婉约”来:“是很直爽的一个人。”
几个人点了头,说准了一起去看望陈湲的日期,问及陈珑要不要一起去的时候,陈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她瞥一眼温和地笑着的陈瑶,忽而想起什么:“前几日方春城一事,楚老将军的兵权移交给谁了?”
陈瑶和萧溪不太清楚,陈珊倒是知道,答道:“原本是移交给谢颖了,临了他犯了事儿被弹劾,又换成了楚家少将军。”
“楚祎?”
陈珊点头,陈珑啧啧一叹:“英雄出少年啊。”
几个人说完了这事儿,各自散去,独留萧溪还留着。
陈珑抬手拍一拍萧溪的头:“累不累,先去歇着吧。”萧溪抿一抿唇,点头答应了,顿了顿却又问道:“陛下今日会来吗?”
“阿珣?”陈珑摇摇头:“应该会来的,怎么了,你找他有什么事情吗?”
萧溪垂首,摇摇头:“没什么没什么,珑姐姐忙活吧。”
她说着就款步离开,留陈珑一个雀跃的背影。
大殿里很快又就只剩下陈珑一个人,她坐回位子,开始在脑海里梳理着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她上一遭见许氏的时候,这人的性情的确有些个尖锐冷漠,许氏从前也是个小姑娘秉性,见着她却是会和软一些。
那时节,却恨不得把她给吃了。
按理许家倒了,最该恨的其实是陆家,要绕个两三圈,才兜得到她身上。
然而许氏却就是咬死了是她,恨得也就是她。
她闻到的梅花香,与猫儿身上的香味,那一股淡淡的梅花香。
最后在归溯到陆敞的疯癫,先帝早些年的性情大变,以及那猫儿身上的香味……
还有,再也不用梅花的,昭源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