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驻地旁边并不荒芜。
往西边走,是胜利公社,公社每逢初三会有一次大集,家属院的人经常去那边买东西。
这一日恰好是初三,楼下的王姨领着贺柳儿去市集,还约好了一起去喝羊肉汤。
天气很冷,贺柳儿穿着一身黑棉衣棉裤,脚上踩着翻毛皮鞋,还用红围巾捂着脸,别人根本看不清她的长相。
集市上的人不算特别多,泾渭分明分成了两派,一派是农村人一派是家属院的人,整体上还是挺和谐的,但是总会有那么一点小冲突,不过也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
羊肉馆儿门前有一个青菜摊子,穿着军装的大姐说:“你刚才明明说是一毛钱一斤,怎么又成了一毛五了。”
摆摊子的农村大娘说:“你听错了,本来就是一毛五一斤,我摊子上东西的价格,一直都没变过,你不信问问其他人,大家都知道。”
农村大娘说的是实话,夏秋两季青菜也就几分钱一斤,不过眼下是冬天,没有多少青菜,自然是物以稀为贵了。
另一边贺柳儿两人在往羊肉馆儿这边走,两人有说有笑的,王姨边走边问贺柳儿:“你这是高中毕业了?”
贺柳儿:“嗯,我去年就毕业了。”
“不瞒你说,你王姨我也是高中毕业,当初还考上了师范大专,只是我爹娘非要让我嫁人,当时没能去学校报道。”很显然王姨也是一个有故事的女阿姨。
贺柳儿有一些诧异:“怪不得您说话带着一种书卷气,让我特别喜欢。”
王姨只笑:“你这张嘴巴,真是能说会道。”
贺柳儿又问她:“王姨你现在后悔吗,后悔没去读大专?”
王姨拎着菜篮子,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当然又后悔的时候,不过孩子他爸对我很好,我这心里也就满足了。而且这年头老师……老师挨打挨骂的,我心里是有那么一点庆幸的。”
然后她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不说这个了,你现在有没有谈对象,还是想先工作几年?”
贺柳儿顿了一下回答:“我现在还不想谈对象,还是想先工作。”
王姨惊讶了一瞬间,然后很赞同她:“你这想法挺不错。”
王姨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小姑娘,认为她落落大方不忸怩,一定是个好姑娘。
两人走到羊肉馆门口,军装大姐和农村大娘仍然在争吵,军装大姐气冲冲的转身就走,险些把王姨撞倒在地上,多亏贺柳儿眼疾手快,赶紧扶了一把。
没等王姨和恶贺柳儿开口,军装大姐就先倒打一耙:“你俩走路不长眼啊!”
王姨和军装大姐是相识的,她站稳了后生气道:“周二青你发什么疯?”
虽然两人认识,但是关系很一般。
军装大姐也就是周二青眼眶有点泛红:“王金花你说什么呢,我才没有发疯!”
然后她抹了抹眼泪,拿着菜篮子转身就走了。
王金花也就是王姨,看了周二青一眼又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女人。”
贺柳儿看着远走的周二青,对她有一些好奇,但是没有多问,陪着王金花走进了羊肉馆儿。
羊肉馆儿是公私合营的,饭馆李立维的手艺是祖传的,听王姨说,这食堂老崔的红烧肉和羊肉馆儿的羊肉汤,是方圆十里内最好吃的食物。
贺柳儿坐在小板凳上,把红围巾摘下来,放在军绿背包里。
羊肉汤奶白,放了一点芫荽和干辣椒,看起来花花绿绿,闻起来很香。
今日天气严寒,冻得她们两人手冷脚冷,王金花坐在贺柳儿对面,两人只吃不说话,感觉慢慢暖和了起来。
而这时候,顾远清走进了羊肉馆儿。
更不巧的是,除了王金花身边,是没有其他座位的。
顾远清是个自来熟,点了一份羊肉汤之后就一屁股坐在了贺柳儿对面。
他偷偷看了看一眼贺柳儿,却对着王金花打了个招呼:“王姨可真是巧了,在这里遇见你了。”
王金花一边撕饼,一边笑着说:“你也来喝羊肉汤啊?”
顾远清只笑:“您说对了,我来喝碗羊汤好去去寒气。”
然后他又假装第一次接触贺柳儿:“王姨这是你家亲戚?”
王金花热情的介绍:“小贺不是我家亲戚,她是贺副师长的侄女,柳儿,这位是宋参谋长的外甥顾远清,是北京城里的人。”
贺柳儿低下头吃了一口羊肉,说了两个字:“顾同志你好。”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点冷淡,显然还在记仇。
顾远清夸奖了一句:“小贺同志长得标志好看,和贺副师长不一样。”
他的言语中有一丁点虚伪,不过声音悦耳。
顾远清和王金花你一眼我一语,只有贺柳儿默默吃饭不说话,王姨只觉得贺柳儿是在陌生人前害羞,顾远清却知道真相——这个小姑娘保持沉默,只是因为讨厌他。
羊肉馆儿人很多,等到王金花和贺柳儿吃完了饭,顾远清的羊汤才刚刚上桌。
王金花还想着与贺柳儿一起去集上转一转,再无公社里国营的裁缝铺子看一看,所以就先告辞了:“小顾同志你慢慢吃着,我和小贺还有些事情,就先走了。”
“好嘞,你慢点走。”
顾远清看着贺柳儿走出门外,轻笑了一声:“小丫头。”
贺柳儿换了练习广播的地点,按理说顾远清应该开心才对,可事实却是相反的,他反倒失眠了。
没了扰人清梦的声音,顾远清竟然还觉得有一点不适应。
不过对顾远清来说,这点不适应也没什么,因为三天后自己就要回家了。
另一边去市集的路上,王金花悄悄的问贺柳儿:“你觉得那个小顾怎么样?”
“挺好看的。”
“我是问你,你觉得小顾这个人怎么样?”
贺柳儿倒也直率:“表面看着像文雅书生,其实胆大包天,寻常人降不住他。”
她对顾远清的评价不高,不是很喜欢她。
王金花倒是没有想到过,贺柳儿会说出这样的评价,本来想介绍两人认识的,现在只好默默的闭嘴了。
她心想先不说小顾同志如何,单说贺柳儿这丫头,绝对是一个有主见的孩子,。
两人去过裁缝铺子,便离开市集回了部队家属院。
回家的路上,王金花说起了之前在羊肉馆儿门前打架的军装大姐周二喜。
“周二喜也是个可怜女人,她丈夫秦守义是个副团长,两个月前为了救两个新兵蛋子,他左边的胳膊被汽车轧断了。”
“平日里她也是挺骄傲的女人,突然遇到这档子事情,心里肯定很难过。”
“听说秦守义过了年就要转业回地方了,也不知道这事情是好还是坏。”
贺柳儿想到了张援朝,还有西坝村后面的小坟包,心想世界上根本没有比生离死别更凄惨的事情,于是她说:“其实我觉得,能活着就挺好的。”
王金花愣了一下,然后点头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我倒是不如你想的通透。”
然后王金花又说:“哦对了这个秦团长,也是你们鲁省的人,你们还是老乡呢。”
贺柳儿:“还有这回事儿?”
王金花:“听说转业到济南,是你们的省会。”
贺柳儿:“真是巧了。”
王金花:“可不是巧了嘛……”
时间过的很快,顾远清早就回了北京,蚕豆也放了寒假,贺柳儿进步很大。
而且贺柳儿不只学会了播音,还学会了修收音机——这是钟解放的独门手艺,为了学到技术,贺柳儿上供了一瓶二锅头作为拜师礼。
她在这个阴冷潮湿的南方城市里学会了很多东西,第一次坐公交车,第一次逛公园,第一次游湖,第一次拍彩色照片,过得挺开心的。
在三伯家住了两三个月,贺柳儿在冬天回了家。
不过等柳儿回到家,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爷爷贺嘎子行动很迅速,给她找了一个相亲对象。
相亲对象名叫陈贵发,性格严肃沉稳,听说还是娃娃亲。
事情说来话长,当年敌军进村扫荡的时候,贺嘎子救过陈贵发的爷爷,一来二去两人熟悉了起来,还给小辈定了个娃娃亲,只可惜一直没有适龄的孩子。
本来两家人也没打算撮合贺柳儿和陈贵发,毕竟年龄差的挺大。怪就怪,之前贺柳儿结婚当天死了未婚夫的事情传遍了十里八乡,传到了陈贵发爷爷耳朵里。
陈贵发爷爷掐指一算,报恩的时候到了。
贺嘎子担心孙女儿嫁不出去,恰好迎面来了一个优质男青年,哪有放过他道理。
要说陈贵发他人高马大,三十岁就已经是营长,算得上前程似锦,可是贺柳儿就是对他没感觉,不喜欢他相貌性格,更不喜欢包办婚姻。
更何况,她可是要去省机械厂做播音员的女人。
钟解放和李苗苗都说了,只要她正常发挥,就一定能通过考试。
但是老爷子固执得很。
贺嘎子认为陈贵发是难得的好后生,极力想促成这门婚事。当然也不是说要柳儿必须放弃工作,只是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嘛。八壹中文網
贺嘎子:“这事容不得你反对,你不嫁也得嫁!”
贺柳儿:“凭啥,凭啥!”
贺嘎子:“凭我是你爷爷!”
贺柳儿:“你这样是不对的,你这是包办婚姻,是□□是老封建是腐朽思想!”
贺嘎子:“你说的都是些啥?老头子我听不明白!”
贺柳儿好说歹说没能打消他的念头,最后气得口不择言了:“我说不嫁就不嫁,如果非得要嫁人,爷爷你自己嫁给陈贵发吧!”
贺嘎子惊呆了,拿着旱烟袋指着她骂:“你听听你说的这是人话吗?”
贺柳儿振振有辞:“当然是人话,堂堂正正的中国话!”
贺嘎子不想揍孙女儿,就把贺富贵叫进屋子,狠狠骂了一通:“老四你是怎么教育闺女的?过来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