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贺柳儿还是答应了去相亲。
倒不是不是因为喜欢陈贵发，而是因为她抗争不过家里的老爷子，也是因为根本抵不住家里奶奶和伯娘的念叨。
而且，她这个人挺无情的。
虽然只过了几个月就说亲，有一点对不起张援朝，但是她整夜没睡，也想通了——因为她早晚都要嫁人，没什么终身不嫁的想法，所以遇到合适的人，还是很有必要接触一下。
这和贺柳儿爹妈想得不一样。
贺富贵夫妇想着女儿很喜欢张援朝，所以这几年肯定不想嫁人。陈贵发虽然是个好后生，但是几乎不可能打动柳儿。
这时候已经过了腊月，快要过春节了。
陈贵发家。
贺柳儿扎着麻花辫，穿着普通棉衣棉裤，不过还是挺水灵的。
陈贵发剃了个平头，穿着冬季绿色军装，气宇轩昂。
两个人坐在炕沿上，一人冷静，一人害羞。
害羞的是陈贵发，冷静的自然是贺柳儿。
贺柳儿偷偷打量他，发现陈贵发虽然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但是长得好看，尤其是有一双迷人的眼睛。说句实话，她心里还挺满意的。
“你好，我叫陈贵发，今年三十岁。”
贺柳儿心想，这人声音也挺好听。
然后她笑了笑自我介绍：“你好，我叫贺柳儿，今年十七了。”
接下来是一段时间的沉默。
贺柳儿轻咳了一声，起了个话头：“你平时都喜欢做什么？”
陈贵发腰板挺直，姿态端正：“我喜欢读毛选集。”
贺柳儿其实并不喜欢读书，所以她干巴巴附和道：“这本书挺好的，大家都在读。”
然后贺柳儿又问：“你平时在部队应该挺忙的，有时间读书吗？”
陈贵发点了点头：“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愿意挤，总还是有的。”
“那……除了读书，陈大哥平时还喜欢做什么事情？”
陈贵发被贺柳儿的一声陈大哥丢了魂，黑黢黢的脸色竟也能看出一点红色。
他的语气中带了一点不自然：“我喜欢打篮球。”
贺柳儿根本没见过这玩意儿：“篮球是什么，是蓝色的球吗？”
陈贵发耐心的解释：“篮球就是一个南瓜大小的球……”
贺柳儿听得云里雾里，但是依旧很给他面子：“陈大哥你懂得真多。”
陈贵发傻笑：“其实也没懂那么多。”
陈贵发对贺柳儿是有好感的，她有些小心思但又不惹人烦，倒是挺可爱的。
贺柳儿觉得陈贵发也还行，人品挺不错，身材特别好，继续发展一下不怎么纯洁的革|命友谊，也不是没有可能。
回到家里，李翠兰问女儿：“你觉得陈贵发怎么样？”
贺柳儿把红围巾摘下，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然后回了一句：“他人不错，再多接触几次吧。”
贺柳儿愿意谈对象，对李翠兰来说是意外之喜：“你也先不要着急。咱先打听一下。”
出乎意料的是，陈贵发的老娘是不乐意的，偷偷找上门了。
这一日天朗气清，家里人都上工去了，贺柳儿在家收拾屋子。
她扶着家里黑色油亮大门，手里拿着鸡毛掸子问：“大娘你找谁？”
面前的老太太是个矮个子女人，富态不显老，看起来挺憨厚。
老太太声音很浑厚：“俺是陈贵发的老娘，姓周。”
贺柳儿讶异：“周大娘？”
她把人引进了屋子：“周大娘你坐下吧。”
周大娘有些局促不安：“俺来这里是想问，俺家贵发是不是来过你这里。”
贺柳儿：“对，他来过我家两次。”
周大娘：“哦哦，来过两次啊。”
然后她欲言又止，吞吞吐吐，说明了来意：“小贺呀，大娘想求你一件事儿……”
贺柳儿露出意外的神色：“大娘你说。”
“你能不能……能不能别和贵发打交道？”
“俺觉得……俺觉得你和俺家贵发的命格不太合适。”
“你之前嫁过人，没过门呢张家小子就死了……”
“俺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就是俺家贵发是在外面当兵的……”
贺柳儿听出了陈大娘的言外之意，她嫌弃自己命不好，怀疑自己是个克夫的命。
其实周大娘是挺厚道的人，只不过思想很陈旧脑子转不过弯——从老实人嘴里说出这种话，杀伤力更大。
贺柳儿愣了一下：“大娘我和陈贵发只见了一面，谈不上打交道。”
寒暄了几句，贺柳儿和周大娘相顾无言，已经无话可说了。
笑嘻嘻送走周大娘，贺柳儿把鸡毛掸子扔在地上，有一点无奈：“什么人啊。”
她贺柳儿，从来就不是上赶着的人。
于是这门亲事便自然而然的告吹了。
贺嘎子要被气坏了，当初要相亲的是陈家，如今反悔的也是陈家，这是拿贺家人当猴儿耍呀。
他坐在天井里郁闷的抽旱烟，还要被迫听孙女儿的风凉话。
柳儿在这之前挺怕贺嘎子的，因为他长相凶悍一脸横肉，看起来很凶巴巴。
不过自从因为相亲这件事和爷爷吵了一架，贺柳儿彻底放飞了自我，不仅不再害怕爷爷，甚至还特别喜欢和爷爷拌嘴。
“爷爷爷爷，你说老陈家这算不算恩将仇报？”
“爷爷爷爷，你还是想让我和陈贵发相亲吗？”
“爷爷爷爷，你快回答我啊，怎么不说话呀？”
贺嘎子耙了耙脑袋，感觉烦不胜烦：“行了行了你可闭嘴吧，怎么就像只鸭子似的，叽里呱啦叽里呱啦，你烦不烦呀。”
贺柳儿获得了胜利：“当然不烦，嘻嘻。”
陈贵发只有半个月假期，半个月后必须回部队。
他之后来找过柳儿两次，只不过柳儿不肯见他。
男女双方都觉得挺可惜的。
不过可惜归可惜，贺柳儿倒是看的挺开的，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更何况，他们两个还没恋呢。
她又偷偷去了西坝村后山，给张援朝清理坟头枯草，然后在坟前埋了一块水果硬糖。
“好久没吃过糖了吧？给你尝尝。”
“你送的钢笔我一直没舍得用，昨天差一点被我爸拿错了。”
“我今天去相亲了，那人是陈家沟的，名叫陈贵发。”
“他年纪轻轻的，已经是营长了，长得没你好看。”
“不过人高马大的，身材比你结实。”
“其实我对陈贵发挺满意的，不过他妈不同意这门亲事，那我也不能强按着头饮驴，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山上草木萧瑟，风吹散了她额前的细碎头发，贺柳儿顿了一下：
“你也别怪我红杏出墙，我总得嫁人的，你说是吧。”
“我过几天要去省城考试，如果能考上的话，应该就不会经常来看你了。”
“你要是有良心就给我托个梦，让我见见你。”
贺柳儿下山的时候，走的是小路，本以为不会遇到别人，谁曾想见到了刘招娣。
刘招娣气的冒烟，嗓子沙哑：“你来这里做什么？”
即使刘招娣是张援朝的老娘，贺柳儿还是很不给她面子。
她实话实说：“我来这里看看援朝。”
刘招娣向前一步，声嘶力竭：“人都已经死了几个月了，你这是不想让援朝在地下安宁！”
贺柳儿默默不语也不回话，绕过刘招娣往山下走。
“别以为俺不知道，你前几天去陈家坳相亲去了，你对得起援朝吗？”
贺柳儿挺住下山的脚步，深吸一口气，神色淡淡泪珠却在眼眶里转：“刘婶子，我去相亲这件事儿不假，你说我对不起援朝也有点道理，可是你呢，你就对得起他吗？”
刘招娣停下脚步：“你胡说什么？”
贺柳儿不看刘招娣，只看着地上的树枝：“当初咱们两家闹得不高兴，也是因为你把援朝的死怪在我头上。可是你问问你自己，援朝的死真的怪我吗？”
刘招娣不说话。
她知道这件事儿不怪贺柳儿，只是心里过不去这个坎——为什么死的是三儿子援朝，不是贺柳儿呢？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呢？”刘招娣心里这么想，嘴上也这么说。
贺柳儿是个最冷酷的人了。
她可以接受张援朝的缺点，但是她做不到对张援朝的家人爱屋及乌处处忍让。
所以贺柳儿说：“我不会死的，我会活得好好的。”
眼瞅着就要过春节，李翠兰像往年一样，杀了一只年猪。
这只猪除了给自家吃以外，只卖给熟人亲戚，还留了一些肉给贺富贵送礼。
贺柳儿不喜欢看杀猪，所以躲在屋子里读书。她以前学习不认真，如今因为练习播音，这才认识了很多字。
大伯娘宋庆花和二伯娘程素芬来这里帮忙，听到大侄女儿的声音，有些听稀奇和看西洋景的意思。
大伯娘宋庆花褪猪毛：“柳儿这嗓子，听起来比公社广播员的还要好听。”
二伯娘程素芬洗苦肠：“你说柳儿能考上吗？”
李翠兰边洗猪胰子，边低声说了一句：“考不上也没事儿，柳儿他爸另有安排。”
贺富贵已经和朋友说好了，如果柳儿没考上省机械厂的播音员，就让她在县文工团工作——只不过拿的是办事员的工资，比省机械厂的工资少了将近一半。
再不济，也可以拖柳儿三伯，或者是柳儿大舅，再找一个工作。
这时候，贺柳儿的大姑贺金芳来了，带着她的死对头秦小薇，她的表姐。
贺金芳推门而入：“大嫂二嫂，四弟妹。”
大伯娘宋庆花一脸惊讶：“金芳你咋来了，怎么也不发电报，和咱爹娘说一声？”
贺金芳坐在石板凳上，对着冻僵的手哈了口气：“我这次来的急，把发电报这事儿给忘了。”
往年贺金芳都是年初二才回娘家，没想到今年她不按套路出牌。
贺金芳说话大大咧咧：“可真是巧了，四弟妹这是在杀猪呢。”
李翠兰回答：“嗯，今晌午刚刚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