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城内专营干果的贾家，皇后可有耳闻？”
郑滟姜骑在马上，应道：“臣妾未曾听闻。”
“《酌中拾遗》皇后未曾览读？”
“未曾······”
梳明阁那么大，藏书那么多，郑滟姜只顾着览读史籍、为自己寻个出路。《酌中拾遗》一听名儿就知晓是闲书。
闲书，她只在太宰府时偷偷读过。
“《酌中拾遗》记载了贾家的一件旧事，朕觉得颇有趣，所以说出来博皇后一笑。”
“臣妾洗耳恭听。”
“虽说贾家专营干果，但他们家既无果园，亦无暴晒鲜果的场院。皇后以为贾家如何靠干果成了一方巨贾？”
“臣妾······不知。”郑滟姜心里想着别的事，草草应着。
“因贾老爷子善相天。”天玺帝神色微显得意，似不在说贾老爷子，而是在说自己。“第二年是旱是涝，哪样果能丰能欠，贾老爷子皆可预知。然后有一年······”
马蹄“哒哒”的响，他再不往下说。
郑滟姜瞥了他一眼，寻思了片刻后轻声问道：“然后有一年······？”
他扭头，冲她勾唇一笑，道：“然后有一年，贾老爷子说，明年天下定大涝，届时果园欠收、达官显贵府上吃不到许多鲜果，必定大宗地买进干果，所以今年要多收些干果、密封在自家库中，只等着明年大赚一笔······”
郑滟姜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到了明年，果然天下大涝，西边儿的果儿也欠收、场院也晒不干果子。皇后猜一猜，贾家是不是趁机狠赚了一笔？”
郑滟姜轻轻点了点头，应道：“该是狠赚了一笔。”
“非也！”天玺帝睨了她一眼，遂笑道：“贾家的干果库未有密封清楚，所以天下大涝时，库里便进了潮气，干果皆生了霉。这如何能卖出高价？反倒是赔了不少。”
郑滟姜瞥了他一眼，竟见他似笑非笑地看向自己。她突然心思一动。
“天下大涝，从西边儿涝到东边儿？”她问。
“嗯。”他勾着嘴角，点了点头。
“贾老爷子早就知晓明年会大涝，也不费些工夫仔细查验自家干果库密封得清楚不清楚？”
他淡淡一笑，轻飘飘吐出三个字：“封不住。”
呵！呵！
郑滟姜冷笑。
“贾家真赔上不少银两？”她问。
“底子还在”，他淡笑道，“待皇后去东都，朕带皇后去见识一回。”
郑滟姜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他突然伸过手来，在她的脸儿上掐了一下，道：“朕说过的话，从未食言。”
郑滟姜寻思了一回，皮笑肉不笑道：“陛下方才的大话，且要收回去。”
“为何？”
“我若举出一例陛下食言的事，如何？”
天玺帝立即知晓她要说什么——他的记性一贯很好。
“归宁后一日，朕忙些，所以忘了。”他道。
郑滟姜不期他竟想了起来，很是怔了一怔。但，戳穿他，接下来的话才好说。
“陛下不是忘了。”她骑在马上，目视前方，一派悠然态度。“陛下是与贵妃做了两个时辰的画儿。”
天玺帝腾地一悚——彼时彼刻，她如何知晓？！
从眼下回望两年多前，她就是一个无权无势、随时可被太宰府抛做弃子之人。
但她如何知晓天子起居的？！
郑滟姜扭过头看着他，眸光透着衅意。
“皇后知晓得真多。”他的语调不冷不热。
“封不住。”郑滟姜有样学样。旋即，她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件博约，陛下何时归还臣妾？”
“朕还未治皇后的欺君之罪。”他吓唬她。
原来，四月初九，刚定下博约的那日深夜，皇后便见了月信。然而直到今日，皇后也不把月信的事告与他。
他方才说的“天下大涝”、“封不住”，指的便是皇后的月信瞒不住。
显然，皇后听懂了。
“臣妾如何欺君？”
“天下大涝。”他的语调轻飘。
“臣妾本打算让徐氏向陛下禀报，可陛下总未招见徐氏。”
天玺帝瞥了她一眼，冷笑道：“让徐氏向朕禀报？皇后的算盘，怕不是等着朕招见徐氏时，让徐氏将博约索回？皇后到时候便可摆出——我不急，只是正巧徐氏面圣，可让她顺便取回的意思······？”
他当然全说中了。
但郑滟姜如何能认？！
“臣妾自是未有这样的打算。”
天玺帝又伸手去掐她的脸儿：“待朕仔细审审皇后的花花肠子。”
郑滟姜不知他是何意。但又隐约猜到。
他······她踌躇起来。
入夜，天子车驾停驻在一处驿馆。
这驿馆不大，上房只一间。除上房外，驿馆的里三层外三层皆驻满虎贲骑。
“沐浴。”他吩咐。
跟随皇后的四员妇人便要上前。
“只皇后留下。”他又吩咐。
如此情势，那四员妇人自是要躲得远远的。
天玺帝堂堂正正褪掉身上衣衫，坐进备好的热浴中。
郑滟姜虽然窘一些，但她也是杀过人、砍过脑袋的。
再多看一些，权当长见识了。
但他并不仅仅想让她长个见识、饱个眼福。
“替朕揉揉肩。”
她凑过去，为他揉肩。
“皇后怎知朕曾在那日与贵妃作画？”
单与他一处时，她还是谨慎些的。所以应道：“在司宫台听到的。”
“皇后可在司宫台随意走动？”
“只那日凑巧。”
“何为凑巧？”
郑滟姜于是将那日的事说了一回。
他再不说话。
氤氲静谧中，她以为他睡着了。
她稍稍松了手劲儿，杂乱的念头“忽忽”从头脑中闪过。
在翼成军大都督府那么些日子，他与她相安无事，这会儿仍会相安无事罢？！
再说徐氏随在车驾后，眼下应也进到驿馆中了。
他对自己······
她正被许多念头缠绕时，他忽然扭过头来。
虽猝不及防，但她迅速后退一步。
他的唇距她的唇只差半寸，便又分隔遥远。
“皇后机敏。”他笑了笑，又扭回了头。
她立在后退之处。
“宣召徐氏。”他声音清冷。
她“诺”了一声，转身往门外走。
门半开时，他突然吩咐：“回来，朕另有吩咐。”
她便再转身回到他身侧，等着他的吩咐。
半晌儿，他道：“吩咐徐氏将子星看顾好，若吃穿用度有所需，向皇后禀明。”
“诺。”
“去罢。”
“诺。”她再次转身往门外走。
“另······”，他又开口。
她停驻下来，转头去看他。
“朕······睡东间儿。皇后睡西间儿罢。”
“诺。”郑滟姜终于踏出上房，让四妇人之二去向徐氏传谕，吩咐她好生看顾邱家千金之事。
待郑滟姜在二妇人的服侍下洗漱好，回到上房，上房东间儿的灯已熄了。
她在两员妇人的随侍下，转去西间儿歇下。
之后在路上的数十日，骑在马上时，天玺帝与她有说有笑，什么神殿旧事、古岭旧事······
也不知他到底从哪儿知晓这么多旧事？！
旧事听得多了，郑滟姜也学会了先编先说、先学先卖。
帝后之间渐渐融洽起来。
每当入夜，帝后二人必歇在一个屋檐下，但各居东西两间儿，从未同房。
而徐氏这一路上，未有一回面圣。
倒是郑滟姜常去探望子星，送些饮食用度。
五月十五，距京城已近，天子车驾并随护的虎贲骑齐齐停驻于天家别苑——九仙林。
从九仙林起，便是司天台和礼部早早定好的一整个天子凯旋回京之仪。
到时候不仅有城门口的百官恭迎、宫廷鼓吹和舞姬旋舞，还有朱雀大街两旁的张灯结彩、百姓夹道和山呼万岁。
而司天台定的日子，是五月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