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车驾是五月十五日午后抵达九仙林别苑的。
经一路颠簸，所以甫一入别苑，便先是沐浴。
这回，服侍在皇后身侧的不再是四员妇人和徐氏，而是三十余女官和宫婢。
为首的女官亦姓郑。这郑氏女官一见到皇后，便十分热络，先是自报家门，说自家一脉与皇后家在百年前是连着宗的，而后又从发、肤、身段儿，逐个夸赞皇后如何如何倾国倾城、绝代风华。
郑滟姜硬着头皮听着——若耳朵能像茶壶一般有个盖子就好了。
待皇后沐浴毕，一行人便浩浩荡荡簇拥着皇后往灵仙殿而去。
灵仙殿便是皇后在九仙林的居处。
晚膳时，天玺帝并未现身灵仙殿，想来京城渐近，他应忙到十分去。
此时，郑滟姜才猛然发觉，这月余来的每一餐，她似乎都省去了试毒这一节——仿佛她笃定他不会加害自己一样。
而这月余来，他确未加害自己。
看着满满一桌的珍馐美味，她突然与女官郑氏道：“本宫不意独食。此桌菜肴丰盛，非本宫所能尽享。尔各拨一半出来，本宫与诸位同食。”
这是女官郑氏第一回听到皇后除“嗯”、“好”以外，说出来的长话，很是愣了一愣。
司宫台令口中的皇后可不是这样——司宫台令与她说的是，这个小皇后出身下贱，又很是被天子冷落了两年。如今不知靠着什么手段，竟令天子回心转意。她一朝得势，说不定就要作威作福。
“你探探她。”司宫台令如是吩咐与女官郑氏。
方才沐浴时，女官郑氏说了好些话，皇后皆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所以她便觉得司宫台令说得对，皇后是傲起来了。
但眼下皇后说的两句话，又不像。
女官郑氏按吩咐拨出皇后饮食，分与女官和宫婢们吃。
郑滟姜只装模作样地持玉匙慢悠悠搅动玉盏里的汤，搅了半晌儿，她见女官和宫婢们有的吃过五、六口，也有吃过三、四口，她才开始慢悠悠的用起晚膳来。
晚膳毕，郑滟姜在一众女官和宫婢的随侍下，绕看灵仙殿宫院四周。
灵仙殿宫院的四周皆被苍翠茂盛的树木包围，树林间有三条石板路。
“向西的一条路通往九仙林，向东的一条路通往太仙殿，向北的一条路先通往后园，再通往前湖。”女官郑氏如是说。
“九仙林是······？”郑滟姜问。
“九仙林别苑，便是以九仙林为名。”
“太仙殿呢？”
“天子居处。”
前湖，郑滟姜不问了。因她往灵仙殿来时，是经过一片阔大的湖面的。而后园，想来也知晓。八壹中文網
绕看毕，她便回至灵仙殿。只待夜再深些，她便可就寝。
然而，二更将尽，天玺帝却来了。
郑滟姜在镜中见到他时，颇惊异。“陛下何来？”她起身看向他，问道。
天玺帝笑了笑，兀自坐于榻上，道：“朕来看看皇后。”说着，便检视起屋内铺陈。
这样温情暧昧的话，一路上他并非没说过，她也并非没听过。
“臣妾安好，谢陛下关怀。”她轻轻坐回镜前，拿起一只玉钵，缓缓旋开玉盖，再仔细取出一只玉签，拿这只玉签从玉钵内挑出玉面膏，接着再将沾了玉面膏的玉签在面上慢慢匀起来。
总之，就是缓缓慢慢、慢慢吞吞。
天玺帝果等得不耐烦，三步并做两步来到她身后。
他的手将将搭在她的肩上，忽然，不远处传来了不祥的金铁声响。
天玺帝“腾”地一下转身便要走，郑滟姜却突然拽住了他的袖口。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
她到底拽住了他。
“有朕在，皇后勿怕。”他道。
他以为她拽住他，是因为怕。
“夜晚仓卒之间，却遇非常变故。灵仙殿本非天子居处，陛下可在此暂留，以应变化。”她道。
是啊，她曾亲手杀过人。
还不止杀了一个。
她会怕？！
不多久，有虎贲骑飞驰而来、立在灵仙殿外廊下禀报：“启禀陛下，是一小撮内侍谋叛，已被尽数擒杀。眼下灵仙殿外已有守军五百人，苑内各处亦各设二十人至百人不等，严加搜查。”
天玺帝坐在窗下，幽幽问道：“斩杀多少？擒拿多少？”
“斩杀二十九人，擒六十二人。”
“九十一人······”，天玺帝呢喃道，旋即吩咐，“已擒贼人严加拷问，定要追索指使者。”
“诺！”
待禀报的人远走，天玺帝扫了一眼殿内的女官和宫婢，吩咐道：“尔等退下。退至殿外。”
转眼间，灵仙殿西阁内只有帝后二人。
天玺帝从窗下走至榻前，衣不褪、履不脱，囫囵躺倒在榻上。
郑滟姜再去看他时，只见他鼻息安稳、似已睡着。
“陛下，陛下。”她轻唤了两声。
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应。
仔细寻思了寻思，她便任由他睡，只覆了一件薄衾在他身上。
她自己则临窗而坐，偶尔望向幽深漆黑的窗外，再偶尔望向他。
第二日清晨，郑滟姜从床榻上醒来。她身上覆着的是她曾覆在他身上的薄衾。
女官郑氏和几员宫婢已候在阁中。
“陛下几时离去？”
“回娘娘的话，五更将尽的时候，陛下遣人唤微臣等入殿当值的。”
哦······他大约只睡了三个时辰。
因昨夜郑滟姜也是和衣而卧，眼下她须更衣。
所以在更衣、洗漱、用早膳的工夫，她便与女官郑氏说起昨夜之事。
“从昨个夜里起，苑里可再没消停过。听闻在这儿当差的内侍都被逮了起来！”
“在这儿当差的内侍有多少？”
“哎呦，这个嘛······少说有二百号人。”
“一处别苑而已，如何放这么多内侍？”
“陛下和娘娘驾临，自是要放多些人在这里。”
“幕后指使是谁？审出来没有？”
“还没有。”
“诸位是谁点入九仙林当值的？”郑滟姜问。
女官郑氏很是踌躇了一会儿，勉强应道：“是司宫台。不仅是宫里头，离宫别苑内的女官、宫婢和内侍，都是司宫台差遣出来的。”
郑滟姜点了点头——她是知晓司宫台权势之盛的。
但说司宫台专门点出人来杀天子······郑滟姜是不信的。
宫内京中的权势倾轧，和因此引起的光怪陆离之事，史籍中也多有记载。
可这回······
用过早膳，天玺帝那儿便遣了亲兵来送书卷。
览读书卷，是郑滟姜最喜之事，且她尤喜史籍。
然而，这回亲兵送来的，皆是闲书。
闲书便闲书罢。
史籍难寻。在西堡时她览读的史籍，是邱松胤一府二十余年的所藏，自是珍贵。
但离宫别苑，无须奢求。
如此便度过整三日。
整三日间，天玺帝虽不曾在灵仙殿现身，但消息还是按时传进来的。
原来，京畿以南有人自称神仙，号“翱仙”。这个所谓的“翱仙”渐渐聚拢了一班信徒，其中不乏宫内之人。
“翱仙”见势力渐成，便起了别的心思，特别是他知晓自己的信徒中有拨往九仙林的内侍！
九仙林内天子逝，翱仙便是天子转世——这是他的算盘。
这么一件小事，自是很快查明。该杀、该用刑、该流放的，自是按朝廷律法，由三法司审结。
郑滟姜听到这个消息，自是十分惊异。她不禁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闲书。
“有趣吗？”天玺帝再现身时，又是器宇轩昂、神采飞扬的模样。
“有趣。”郑滟姜放下手里的闲书执礼。
“明日抵京，今日二更天便要从此处启程。”他说。
“臣妾知晓。”
他缓缓走至她跟前儿，轻声道：“明日先抵京，直穿朱雀大街，再绕至禧灵山上，向父皇禀明胜事。”
“臣妾知晓。”她垂首敛目。
“忙碌下来确需一整日，明晚二更天方才能歇下。甚是辛苦。皇后趁现在好好养养精神。”
“臣妾省得。”
他犹豫了一犹豫，终是伸手捏上她的下颌、将她的头抬起。
她的脸儿红红的，并不躲。眸子灵动流转，一会儿看他，一会儿不看他。
他缓缓靠过去，先是双唇轻点、继而舌儿相弄、檀口香送。
他的手也渐渐揽上她的腰肢。
他的吻从温柔纵然滑向炽烈。
炽烈······
上一回······鸾翠宫走水那回，他亦是如此。
那时，他说：“朕说过皇后是美人，嗯？未尝美人恩，何辜美人命，嗯？”
说完，他的气息便劈头盖脸落下。
而后，他在她的小衣里，摸到了写有“鸩毒”二字的银盒。
旧忆倏忽间从头脑中掠过，郑滟姜别过了脸儿。
她重又垂首敛目，尽力压制胸口的起伏和鼻息的不定。
而他看着她——知晓她想起了哪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