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映雪一大早就跑过来捣乱，亓律昭瘫在床上，胳膊被她摇来晃去，别看人个子小，劲儿倒还挺大。
顶着困倦的身子坐起来，她哪里是来疗伤，分明就是给沈忭延带孩子的。
“姐姐，这还早呢，都晌午了。”
亓律昭望窗外，天阳高照，现在已是三孟秋，徐风拂面阵阵清凉。
“姐姐~我告诉你一件事你肯定很开心。”南映雪拉着她的手轻轻晃。
还有什么是能比出谷更让她开心的？不过面对小孩子起码脸上不要表现出太多不耐烦。
于是蹲下身，捏着她面团似的小脸问：“那你说说看，有什么事能比欺负你还让姐姐开心呢？”
“姐姐别闹，”南映雪一脸严肃，“今日是中秋，姐姐怎么忘啦，所以我们可以去谷外的镇上玩呀。”
中秋？
亓律昭这才想起已是中秋的时候了，她都快忘记还有这么个节日。
还是长公主时，每逢佳节举国欢庆，登高楼台俯瞰京都，万家灯火车马骈阗。
爹爹总会牵着阿娘的手，站在紫星楼台仰望满空烟火。
可宫变后，她不曾再有过一个佳节，自跳崖便已是‘死’人，一个死人还怎能与活人共欢畅言？
许是瞧见她脸上突现寥落，南映雪奶声奶气道：“走嘛姐姐~我带你去吃镇上最好吃的糖人好不好呀~”
“可你师兄不准我出谷，你瞧外面那些守卫肯定会通风报信，要不......你就同你师兄去吧。”
“我不要师兄，我，我想和姐姐一起，”南映雪失落的撇撇嘴，小脑袋垂下去，喃喃自语，“而且......而且今天还是我的生辰......”
孩子的愿望其实很简单，只要能有人陪着玩就是最好的礼物，以前她最期盼的生辰愿望不也是希望阿娘能陪自己吗，哪怕没有礼物，只要一个笑容就好。
“没关系，我来想办法。”
“真哒！”
失落的表情当即转晴，亓律昭食指刮下她的鼻尖说：“真的。”
两人达成共识，击掌联盟。
她回屋对镜做着各种扭捏姿态，瞅了半天汗毛直立，感情美人计不是谁都能用。
站在某人房间门口，整整衣装，南映雪躲在墙角给她打气，亓律昭调到一个温柔恬静的假笑，轻咳两声叩了叩门。
“进来。”
见人坐在案前，毫笔在纸上勾画，她背对掩门，浑身不自在地走过去。
沈忭延抬眸，瞧她眉梢带俏，笑靥菀菀，搁笔，唇角提扬。
“有事么？”
亓律昭：“你有没有觉得今日天降祥瑞？”
“有，”他支头笑着，声音惺忪，“方才就听见雀鸟在窗台啼叫，不过我觉得不像祥瑞，倒有异端的意思。”
今天他说什么都不能恼，亓律昭在心里按住脾气，脸上绽放笑容：“今日是中秋，你不想出谷去镇上看看热闹？”
“人来车往，没有兴趣。”
“我想看。”
“你身体刚恢复，不宜去人多的地方。”
真是油盐不进。
视线落在案上，她想了想后，指着说：“如果我能赢你，就带我去。”
沈忭延顺过去看，正是昨日自己搁置下来的棋盘，盘上黑白两色轇轕，棋面僵局。
“好。”
嘴角浮起势在必得的笑，亓律昭将手放进黑白棋笥，各取两色握紧，让他选：“黑子，还是白子？”
叠扇轻摇，沈忭延视线迟疑，而后折起用扇柄轻点她的右手，掌心摊开，露出黑色的棋子。
亓律昭又将左手展开，里面依然是黑子，她露出狡黠的笑：“你输了。”
将代表自己的白子下在一个点，与它直线紧邻点上的同色棋相互连接成不可分割的整体，‘气’瞬间活。
沈忭延眼里掩饰不住的赞许：“果真好棋。”
“你说话算话啊。”
“其实你早瞧出这盘棋必然是白子赢，只是我没想到，你会棋行险招。”
“迂回曲折也是办法，不过我这人向来喜欢干净利落，如果时运刚刚好，外加一点小戏法，为何不用更简单的办法呢？”
“戏法？”
亓律昭将方才左手白子是如何调换成黑子的过程演示给他看，沈忭延畅声笑后，“阿昭，你真是令我......”话锋急转，“去叫南南吧，你不就是为她来的？”
“你......知道？”
目光瞥向窗台露出的半个脑袋，语调柔和朝外道：“下次记得把头再低一些。”
被发现了！
南映雪理直气壮走进来。
“师兄都忘了我的生辰！”
“怎么会。”
沈忭延将早已备好的礼物递给她。
她小心翼翼打开礼盒，嘴巴发出惊赞的声音。
“好......好......好漂亮！”
眼睛闪着星星光。
但是小孩子的发髻要怎么梳啊。
亓律昭上手半天，最后愣是凭着想象把一个简单的垂挂髻梳成四不像。
她真是尽力了，好在南映雪好哄，且平时都是披着发，也瞧不出哪里有问题。
最后换上衣饰。
茶白衫配彩绘白绫背子，下着宝花缬纹绛纱桃夭裙，肩搭花形浅色鹅黄披帛，南映雪本就长得水灵，搭配这颜色更像一颗水蜜桃。
穿戴整齐后把她带到沈忭延面前。
“真不错，往日跟个小子似的，现在终于有点女孩模样了。”
南映雪瞪他，哼一声对亓律昭说：“姐姐以后选夫婿可千万别找我师兄这种反面教材的噢~”
侧头见某人脸上表情复杂，她配合问：“那你觉得姐姐应该找个什么样的人呢？”
南映雪还真的在沉思细想，沈忭延直接提着她的领子拎出门外。
药谷在山腰，需要走段下坡路才能到镇子，等他们到山脚已见暮色。
沈忭延跟在二人身后，一袭竹纹圆领袍衬出清高淡雅之气，引得些许过路娘子偏头望。
南映雪拽拽亓律昭的袖子。
“怎么了？”
她招招手，亓律昭弯腰凑近听。
“刚刚我说的全是反话哦，其实姐姐可以考虑考虑我师兄，虽然他嘴坏了些，但人好又多金，关键是专一，也算良配嘛~”
亓律昭面上哭笑不得，心想，这孩子都是跟谁学的，怪不得沈忭延说她古灵精怪，懂得可不是一般多。
其实过节就是图个热闹，情缘借故花前月下共度良宵，亲人借机相聚满堂阖家欢乐。
“姐姐~”
低头见南映雪指着不远处的画摊问：“你想要？”
“不是给我自己，”她拉着亓律昭对画师说，“可以帮我们画一张吗？”
“没问题！”
画师很自信地手挥丹青笔，不出一炷香时间便画好了。
画中暮云叆叇，人间载欢载笑，以及长身玉立的男子。
“你，你怎么把他也画进去了！”
南映雪不满道：“只说让你帮我和姐姐画一张，你是听不懂还是理解有问题呀！”
画师面色有些难堪。
“我，我看这个郎君同你们一起，所，所以......”
“算了，师兄给钱！”
南映雪气鼓鼓地拉着亓律昭就往前走。
沈忭延将银子放在画摊，“画的不错，不用找了。”而后将宣纸卷进画筒挂肩上。
所谓消气可以美食抵，南映雪从摊头吃到摊尾，月饼糖人样样不落，糯米糖糕是一个不放过。
亓律昭眼神暗示，这么吃下去不会撑得慌？
沈忭延回笑：“习武人嘛，能吃是福。”
那也没必要这么能吃吧......
结果吃的肚皮圆滚滚，坐在地上动弹不得，裙边也弄脏了，靠着墙说睡就睡。
沈忭延上手扯两下扯不动，气得翻白眼，捞起来直接扛肩上。
“她这，这样会不会不舒服？”
指尖插发满脸无奈，最后还是换成了背式，结果睡着依然堵不住她的嘴。
“呼呼......糕饼真好吃......呼......姐姐你要娶我师兄哦......嘿嘿......呼呼......”
沈忭延发誓，等回去就让师父给她加补课时，让她没空成天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回到药谷，亓律昭给南映雪解衣脱鞋，最后盖好被拉紧床幔。
轻轻带上门，见沈忭延坐在小院石凳，走过去坐他旁边。
“睡了？”
“嗯。”
他捶着肩膀叹气：“往年只要到生辰，必然折腾到睡着才罢休。”
月影照印池中水，微风佛动波光粼。
“小孩子嘛，愿望很简单，只要有人记得，在意，陪着欢闹，就算没有礼物也会很开心。”
“师父对她的期许不高，我也希望她能一直平安喜乐。”
听着简单，却是最难。
“阿昭呢？”沈忭延俶尔问，“何时生辰？”
“我啊，”亓律昭摇摇头，“忘了，太久不过已经记不清。”
她生于兰秋，每年爹爹和王公贵胄送的贺礼不是金银，就是玉石，可唯有深红落叶才是自己的期盼，那样她才有理由去阿娘宫中，借着红叶看看阿娘。
“你呢？”
“腊月十九，”沈忭延说，“我的出生对父亲来说是个耻辱，所以一直不受他喜欢，儿时，我们驻在边疆，离北纥很近，茫茫草原每到傍晚烈风呼啸，群狼嘶嚎，兄弟姊妹都有阿娘安抚，陪伴我的只有漫漫长夜，后来我遇见了师父，他教我武学射猎，九岁那年，我亲手杀了一头狼，当作父亲的生辰贺礼献给他，”
“锋利的爪牙，红色的舌头，孤傲的眼睛透着绿光，誓将看中的猎物狠狠遏住，不死不休，那是我第一次捕杀，与它周旋半日后，带着满身血痕，肩胛骨断裂大获而归，我骄傲的将它捧到父亲面前，最后只换来一句胡闹。”
他冷笑：“我将狼牙打造成信物，时刻提醒自己，把所有信任都封藏其中，至此，我只当师父收我为徒的那天作为生辰日。”
沈忭延取下颈项的黑绳狼牙。
“之前我以为此生只有师父相依，后来，出现了恪苏。”
他将狼牙放在石桌。
“现在，又多了阿昭。”
深凝望了许久许久许久，沈忭延低眸，拾起狼牙慢慢走到湖畔。
“沈忭延！”
亓律昭盯着他手中的黑绳问：“你要丢掉？”
“是，”唇边漾起轻盈的笑，“我已不再需要这个。”
“那是你的过去！”
你连真正的生辰都不愿过，难道不是对那段记忆恨入骨髓？
“我站在悬崖边太长时间，底下冒出的腐臭已经闻的够久，风都吹累了，我为什么还要对那些不值得的东西在意。”
决然投入湖底。
“咕咚！”
“沈忭延！”
狼牙沉没。
亓律昭背脊僵直，瞳眸阔张。
为什么！为何你能释怀？与过去和解......
“还有许多比这更值得我留念的美好，我已经被这身份桎梏的太久，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月下清风。
目光缱绻。
趁她入睡，沈忭延将信笺放在案台，上面押着一把刀鞘刻着雁翎纹路的玄柄障刀。
信笺是用栀子花熏染，从纸里飘散出淡淡的芳香。
封面‘阿昭亲启’，四字鸾翔凤翥。
阿昭：
此回京兆处理棘事唯恐来不及见你，这把雁翎障刀便是入府凭证，府兵见到不会阻拦，长史也会替我好好接待你。
至于颜氏那里如何交代我自有办法，你不用担心，只管待到我安妥一切，时间不会太久，等飞鸽来信你便可直去北庭王府。
这雁翎障刀也不用还我，亦是我送你的入府贺礼。
当然还有一些话想要对你说......
那些......就等你来时再详述罢。
月上梢头，明日我便返程，在此结信落笔晚安。
忭延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