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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形枉影曲(1 / 1)

很快,李季的死因找到了。

大理寺卿递上仵作的尸格,向龑帝复述过程,重现当时情况。

“陛下,死者颈部有撕裂,脸与身体成反向,凶手可能是想通过这样来掩盖作案工具。”

“何物?”

“一柄障刀,”公友舒将长度,宽厚差不多的道具托在掌心,“先是用障刀划破动脉,再拧断头加快出血速度。”

“普通杀人者习惯用蛮力,但很难将脖颈扭成那般,而这位,手法娴熟动作流畅,明显是有武功底子,加上车夫死于暗器,从菱镖插中的程度来看,此人武功不凡,内力深厚。”

擅用菱镖的不少,光武林都能一抓一把,可李季生前未曾结交过江湖人......

“臣设想过兴许是有人花钱买他的命?但菱镖属于冷兵器,历代君王为防民间私造武器对抗朝廷,所以对冷兵器的限制极其严格,到现在,除了武林个别门派及镖局可以在当地隶属军器监的作坊购买,其余人不准使用菱镖,更严禁私造,且市面上对菱镖的制作都有固定比例。”

公友舒顿了顿,继续:“而射杀车夫的菱镖像是特制,这种菱镖更重,可以提升镖的质量和杀伤力。”

能跨过军器监私造武器的,只有皇室和兵部。

菱镖看似简单,却极考验腕力与指力,兵部上下擅用重型武器的人居多,真正会使菱镖的没有。

那皇室中......

龑帝思忖,耳听公友舒道:“李季和车夫都死于戌时,说明他们是在返家途中被杀,戌时正值宵禁,那时门户紧闭,街上无人,便于下手,凶手定是早有预谋,所以臣去金玉阁查证,发现在李季离开前......”

抬眸,偷瞟陛下神色:“曾与四皇子发生过冲突。”

“......”龑帝语气低沉,“原因。”

公友舒谨言:“李季身任朝廷官员,公然羞辱一位伶人,四皇子重义,见不惯说两句也在情理之中。”

停片刻,察言观色。

“事后,李季被强行送上马车,横死戌时,期间,四皇子并未离开金玉阁,一直待到翌日开坊。”

“......”

“四皇子不习武,即便想杀李季,短短时间内也找不到会使菱镖的高手,更何况为个伶人杀朝廷命官,怎么想,都不至于罢。”

龑帝闷声半晌,“不至于罢......”这几个字在公友舒听来,倒像是难以认同的嗟叹。

根本无需明说,陛下也知那伶人是谁。

四皇子曾为袒护他,执迷不悟自甘堕落,就算被褫夺了封号,依旧不能令他回头。

身为皇嗣喜欢伶人,还是男子,简直让天下人耻笑!

尸格的边角被龑帝捏出褶皱。

“李季横死科考事后,玉尚书呈递证据前,相关者其实除了四皇子,还有勖王身边的近卫较为可疑。”

“你说,俍凡?”

“论武功,千牛卫及神武军中都有可能,但他们仅听从陛下指令,衔命调遣,而行动自如的普通侍卫又没有强劲指力,做不到动作流畅,除此之外,只剩几位皇子身边的近卫最符合,这些人里,唯俍凡擅用暗器,所以臣斗胆猜测,李季横死或许与勖王有关。”

公友舒恭默守静,时不时瞥见陛下右腕上下晃动,手里攥着念珠一下一下敲打着左掌。

来之前,他也是做好了心里准备才敢说。

他本可以偏颇,隐瞒细节,可站在这个位置,没有什么是比还原真相更重要的。

却听陛下说:“金玉阁伶人不甘受辱,买凶/杀人。”

公友舒愣住。

龑帝将尸格丢过去,不疾不徐:“剩下的结案陈词,公寺卿知道该如何笔述罢。”

“臣......”他拱手应答,“明白。”

回到办公处,提笔蘸墨,手臂悬空,眼望向前方,丝毫未注意到墨滴正顺着笔尖,悠悠荡在纸面,洇成一朵花。

忽然失笑。

原来统治者,才是真正元凶。

这个被人精心布置的局,实乃一场夺储争权的博弈。

陛下深知,所以傍观。

他不能让家丑外扬,皇嗣谋杀命官,传出去百僚诚惶,子民恐畏,江山岌岌可危,没有一个君王愿意看到自己亲手建立的帝国是毁在自己手里。

而这场博弈的结果,也未必是胜者为王,因为不能掌控恐遭反噬,所以陛下不是为百姓亲挑明君,而在替自己筛选傀儡。

“枉半生,无言说......”

手中毫笔像是绑上了几斤石头,逐渐沉重,公友舒搁置,静静坐着,从暮色到耳闻五鼓声。

站起身,正衣冠,执象笏,步殿前。

没人想到,李季的死竟是这般荒唐,可陈褚卫心里清楚,陛下还未真正相信勖王。

皇帝不容许外戚势力膨胀,倘若无法洗脱勖王嫌疑,这个就会成为他日后废相的理由,加上结党,伪造书信,勖王迟早要被贬为庶人。

他呕心沥血才手握重权,坐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能让桓王意得志满,庶出就该找准位置,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

眼下是要先让勖王重新获得陛下信任,至于那些书信,根本就是废纸,还有结党,历代王朝皇室中哪有不夺储的?

此次朝参,同样是打乱了桓王的计划。

怒容可掬回到府中,拳头狠狠砸向书案,纸笔震落,还不解气,又拿起茶盏摔到地上。

府内下人皆不敢靠近,生怕这股邪火烧到自己。

隶庶低头,默默蹲身拾起碎片。

“死都死不干净!”司廷枢怒吼,“招惹什么不好,偏要动四弟的心尖血!”

仰面阖目,长长舒气。

“就差一步......只要再推一把......”

李季与勖王勾结,为董瑊投卷内定,不但有书信为凭,人也是死无对证。

他身边的俍凡擅用菱镖,更是再好不过的佐证。

投卷,结党,弑臣,如此天衣无缝,哪成想,金玉阁里还有一档子事!八壹中文網

这下倒好,原本就两个威胁,现在变成了三人。

司廷枢骤然转身,“不能给他们喘息之机,”凝视隶庶,“否则,我们所有努力便付诸东流。”

“殿下说,我去做。”

侧目,落在手边棋盘。

盘面直线纵横交错,白子黑子两军厮杀,胜负将明,如今黑子被截杀,白子突现转机。

“‘致人死地,莫逾构其反也’,顾孟平是最后防线,”两指从棋笥夹起一颗,阳光穿透棋子,晶莹通明,司廷枢脸上渐露狞笑,“找人带动儒生去勖王府闹事,届时让金吾卫副将想办法撤离周边卫兵。”

“殿下是要逼勖王反?”

“没错,府兵抵抗不住,自然有人通报,避免我那兄长再添新罪,皇后定会动用势力平息此事,越压制反弹越高。”

“若那些儒生为自保,不肯与官斗怎么办?”

“‘多欲则贪,诱人以服,有所求,方必进’,”将黑子丢进棋笥,“没有什么不能被贪欲吞噬,儒生最想要的无非功名,乃一跃龙门,他们想要什么,你便承诺什么,将欲望吊到最高处,还怕不上钩?”

“属下明白了,那何时行动?”

“最好是攻其不备,措手不及,也不能让皇后与陈相有商量的机会,”司廷枢想了想,说,“今日下朝,陈相肯定会去找皇后筹议,”凝思少顷,“先等暗线把他们的态度告知与我,再计议。”

隶庶诧愕,“甘棠不是已经被皇后杀了吗?”随即反应过来,“难道殿下当初策反甘棠,实为保护真正暗线?”

他还是第一次知道,皇后身边有另外一个暗线的存在。

“当得知陛下有心谋逆时,我开始做两手准备,让母亲传信给京兆的舅舅,为将来的功成铺路,此人是我处心积虑布置的重要棋子,怎可能让她轻易给拔除。”

“好在皇后并未从甘棠身上查到殿下,不然日后必然处处针对。”

司廷枢不以为然:“你以为她现在就没有这个心吗?别忘了,这里是皇宫,吃人不吐骨头,寒冰冷血之地,我向来是他们眼中最大的威胁,还有三弟......”

“他自小就恨父亲,根本不会改变夺权的想法,”转脸冷笑,“四弟怎好巧不巧就在金玉阁,我不相信李季一案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兴许......只是巧合?”

司廷枢嗤之以鼻:“你当真觉得他会像表面那般,甘愿做个风流王爷?”

又说:“我的地位与长兄相差甚远,甚至不比三弟,他虽非长子,却乃正妻所生,母亲再是宠妃,我也不过一个庶出,我不争,难道要等他们如愿以偿,剥夺我的亲王,然后撵去封地吗?”

“既然不争也容不得我,那就搏一局,在这场夺储之争活到最后,”沉落眸底的无奈,令隶庶内心惊骨,“所以下次,长兄不败,死得将会是我。”

隶庶恭默守静,欲言又止,不知该用话如何表达内心,但他明白。

“隶庶。”

“属下在。”

“你会一直陪着我,对吗。”

殿下的眼睛就像易碎的玻璃球,隶庶谙知,面前这个看似乖戾阴鸷,被旁人认定为鬼为蜮的人,其实也很脆弱。

——隶庶,你是良药。

那是在雪门关,有次殿下被人激怒,起了杀意,平静后对自己说的话。

这一路,尽管无法想象他们的结局,但即便铩羽而归,也要陪殿下走到末点,哪怕等不到花开,仍会紧随其行。

司廷枢在等一个答案。

他知道自己做事狠绝,最恨背叛,却更怕隶庶的背叛。

母亲,是旁人眼中的温柔娴淑,知书达礼,被称赞心善,与世无争,独有他明白,母亲不是不争,而是以赢得人心,获取自己利益。

母亲深谙世情,她想要的只有权势和地位,为成功,可以忍受所有屈辱,不公,即使现在仍被皇后压制,也甘愿。

母亲总是以微笑代替警训,习惯旁敲侧击提点,拿对仆从的态度待他,彼此之间从未有过倾心交谈。

甚至越渴望亲情,就越发讨厌母亲。

渐渐的,他开始迎合虚荣,逢场作戏,表面做个恭孝的儿子,但结果又换来什么?

鹗心鹂舌,笑里藏刀,阴毒狠厉,寡恩薄义,全是旁人对他的评价,再没个好词。

没人明白,其实这些词背后,真正对应的是害怕,惶恐,无助与悲哀。

可他无需被怜悯!

骂他也好,恨他也罢,人一生能被定义的词有很多。

唯有亲手握住的才最重要。

若他君临天下,便能只手遮天,史书上真假记载,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他要功垂竹帛,万古流芳,让后世人震撼!

为了功绩,他可以踩着任何人的尸骨爬上去,让鲜血引来地狱使者,为自己加冕。

“属下此生独求一寸心安,不论何时,何种境地,殿下身后都有我。”

恳挚,真切。

“隶庶是殿下的影子,我将永远追随君主。”

虽未全信,但司廷枢满意这个答案。

且往后看罢。

他笑道:“何必放这么狠的话,赴汤蹈火那是没用的人才会拿属下垫背,你只要做好我交代的每件事就行。”

“是,殿下。”

随后问:“先前让你去查的消息有没有进展?”

隶庶点点头。

“属下询问了几个常客,据他们说,鱼机是年前被环栖馆掌事买来供那些散官们寻欢开心的,岁除宫宴后,也没太大变化,无非是替环栖馆多挣来一些客源。”

“往常她与谁比较亲近?”

“好像是环栖馆里一个叫云娘子的填词人,噢还有,”隶庶突然想起来,“原先环栖馆派去宫宴独舞的并非鱼机,正是那位云娘子力荐,与掌事对赌才换的她。”

“对赌?”司廷枢听出了个中隐意。

敢对赌,便有九成把握,鱼机是瞎子,岁除宫宴如此重要,这云娘子怎敢断定陛下不会降罪,反倒喜欢呢?

莫非......她就是操纵鱼机的傀儡......

“耳闻不如一见,”司廷枢提到一处地址,告诉隶庶,“你带着画师再去环栖馆,见到云娘子,务必让他牢记,回来后,照原样绘出来,我倒要瞧瞧,究竟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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