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糯不想听掌事絮絮叨叨,双手捂耳,直言说不去,逼得掌事在旁边鬼哭狼嚎。
“可这回是人家见不着你,便不走......”
“瞧我做什么?”云糯警惕道,“我非倾城之貌,又无曼妙之躯,不过偶尔填个词,也不抛头露面,怎会有人执意要见我?”
“谁知道,我还能骗你不成?这不就是碰到了难缠的主儿吗?”
掌事继续苦口婆心:“再说,你填词难道不是变相露面?人家就是看上你的词,才点名要见,何况他要词,你给填上不就完了,又不是让你以色侍人,也不会少块肉,怕什么。”
“往常你不愿见,我替你推掉也无妨,但今日来的这位,怕是别有来头......”
结果说半天,仍不见云糯点头,掌事撂挑子不干了,直接破罐破摔。
“不去是吧,行!那大家都别活!”
这一声狮吼嚎得云糯脑仁发胀,她抱着头求饶。
“好好好,我去!不过仅限词曲交易,旁的,就算把我踢出去也没用。”
刚说完,掌事骤然变脸,咧开嘴笑,唇角都快要挂到耳根后。
先前也有人因词想见云糯,但大多被婉拒后,便再无下文,像这种如此执着的,还是头回碰到。
掌事满脸陪笑,“各位慢聊,我就在外候着,随叫随到。”然后带上门。
云糯细细打量对面落座的两位。
青年,老叟?
这什么配置......
好歹也是跟过公主的人,哪能没点眼力见,细瞥这位青年腰间的佩剑,会武,应该是近卫,身旁老叟衣着朴素,精神矍铄,双手粗糙,有老茧,可能是手艺人。
一个随身护卫,一个忙于出活,哪有闲心听曲,更别谈品词了,很显然,这两位都不是真正求词人。
“听闻二位喜好小女子的作词风格?”她直接开门见山,“不知是哪位要求词,可有曲谱?”
青年将卷轴放桌上,摊开,云糯扫两眼,笑道,“没问题,那阁下想定什么样的流派呢,婉约豪放,还是浪漫现实?”又说,“小女不才,对浪漫倒是得心应手些。”
“便要这个。”青年想也没想就回答。
“那好,”云糯了然一笑,“不过话在前头,小女子有个规矩,亦是行规。”
“什么规矩?”
她盯着老叟和青年的脸说:“为防他人冒顶,提完词后,要亲手面交正主。”
言下之意,谁来求的,谁拿。
既然是来求词,应该对流派很清楚,若真是冲着她的才情,就该知道,她云糯何时填过浪漫的词风?!
这二人,分明是别有目的!
青年明显一诧,本着素养,瞬间反应过来,接话道:“我家主子繁忙,就由我代取,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云糯摇头,毫不掩饰讥诮:“阁下这话可不对,俗话说‘无规矩不成方圆,无五音难正六律’,各行有各规,阁下背后即便有权有势,亦不能破了规矩,怕是不成心呢。”
青年被怼得哑口无言,半晌,将银两压在卷轴上。
“这些乃定金,三日时间够吗?”
“足矣。”
“届时我带人来取,再补余下的钱,你看可以吗?”
“自然,”云糯开颜一笑,施礼,“小女子随时恭候。”
掌事送他们出去,待离开环栖馆,云糯快速跑回房间,想将此事告知小殿下。
忽然细想,如果两人另有目的,肯定会在附近安插眼线,她若离开,岂不是很快被人盯上?
不行,还是按老办法,麻烦是麻烦点,总比小殿下被暴露要好。
她叫来蔓蔓。
“前些日,城北客栈的齐郎定了一套谱集,我拿给你,麻烦你替我转送过去可好?”
“这有何麻烦,”蔓蔓应下,“就交给我罢。”
按照云糯的描述,她找到二楼厢房,叩一下,停一顿,尔后再连敲两声。
只见门向两侧敞开,中年男子从里探出半个身子。
“你是谁?”问蔓蔓,“来这做什么?”
施礼,“不久前齐郎从环栖馆定了一套谱集,”蔓蔓将东西递过去,“现在做好,便给您送来。”
中年男子落眼瞧着,伸手接下,客气道:“多谢。”
蔓蔓走后,男子合上门。
“谁?”屏风后传来声音。
他把谱集放桌面:“环栖馆的人,说您之前在那里定了一套谱集,现在做好便给您送来。”
齐明官靠着椅背,拿过谱集细细看。
青涩的脸上隐去了一份稚气,渐添几多沉着稳重,他将谱集翻到最后。
这是先前与师父约定好的,若收到环栖馆定制谱集,只要底页带有祥云图案,就代表云糯有困,需要他代为传话。
师父出事了?!
近来皇城内乱,礼部侍郎被杀,勖王疑似结党觊觎皇权,北庭王府看似风平无浪,谁也不知下一刻会不会将矛头对准他们。
他本想问问,可又怕自己贸然去会扰乱师父的计划,但现在鱼游沸鼎,云糯不到紧急关头,是不会突然送来一本谱集。
而且还是由旁人转送,那她此刻定然被什么困住了,不能自由出入。
事关重大,齐明官果断赶往环栖馆。
上回师父是以买词名义,由人带着他们从正门进,现在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能先偷溜进去探探情况。
云糯的房间最靠近四合小院,小院后墙就是沿街,齐明官摸准位置,纵身一跃,如夜枭穿行。
“咚—咚—咚—”
门拉开,黑影一晃,自动带上门。
云糯什么都没看到,就感觉有只大耗子从眼前窜过。
“是不是师父遇难了?”
闻声,才知何人。
松口气,转身盯着齐明官。
“你走路没声要吓死我啊。”差点以为是方才那两位想杀人灭口,才折返回来的。
她言归正传,将全程经过讲给齐明官听,又简单说明自己的想法。
“必然是有人察觉到了什么,目的实为试探,只是暂时不清楚他们想从我这里验证什么,就怕他们会顺着我查出小殿下,所以你要将此事告知小殿下,越快越好!”
“明白了,我现在去北庭王府,放心,”齐明官应承,“你和师父都不会有事。”
但对方的好言安慰并未减少云糯半分忧忡,她心里一直怦怦在跳,总感觉会有大事发生。
齐明官知道她是在替师父担心,不过眼下她自己也有可能身陷危境,于是说:“不然你暂时去我那里避一避,他们不是三日后来取吗,万一......”
话还未完,被云糯开口打断。
“不可,”她坚定道,“我若离开,他们就会有所察觉,何况也未必能查到什么,除了宫里老人,这到处是胡人的长安县根本无人识得我身份。”
又说:“你先与小殿下商榷,再决策我的去向。”
云糯这股劲,有时候和师父很像。
知她心意已定,齐明官只能道声‘珍重’,临前,又被叫住。
“还有何事?”
从方才云糯就觉得有一事未交待,直到看见齐明官身上的佩剑,终于想起来。
“你等等。”
凭着记忆,将画好的图纸交给他。
“我知你们习武之人向来兵刃不离手,一旦认定绝不会轻易换掉,你把这个交给小殿下,看看能不能通过佩剑样式联想到什么人?”
画上的佩剑有些眼熟,但时间紧迫,不容齐明官细想,他装好图纸,辞别离开环栖馆。
北庭王府严防死守,得想个妥善的法子。
他先假以仆从,去北庭王府长期合作的商行要了一批货,再换上布衣麻裤,装成商行伙计,去给王府送货。
古制分三六九等。
这些苦力时常被瞧不起,自然不会被人多瞅两眼,何况他师承风玉瑶,只要稍作改变便大不一样,再加上戴着渔夫帽,遮住半张脸,没人盯着细看,就不会被发现。
他早将师父给的地图背到烂熟于心,凭借记忆,刚摸到内庭入口,却被一个小丫头给叫住。
“你谁啊!”
小丫头手拿笤帚,怼着对方脑袋问:“怎么跑到这的!”
齐明官仰起头,渔夫帽下是一张沾满灰尘的黑皮肤,他装成结巴,双手胡乱比划。
“对对对不起......我我是新来的......刚师师傅叫我把货送送到指定地方……再出来就就找不到回去的路路了......”
“呵,原来是个结巴,”小丫头满脸不屑,摆起倨傲的姿态,抬手一指,“瞧见没结巴,府角门在那边,你走反了知道吗。”
“这这样啊......多多谢......”
“赶紧走罢,幸亏是遇见我,若碰到里间贵客,你可没几个脑袋能赔的。”
“谢……”
小丫头扭头就走,齐明官顺势躲到旁边暗处,确认这个角度看不见自己,快速穿过圆形拱门,进入内庭。
初见地图,他就觉得这里的设计属于浩大工程,果不其然,真进来后,地形是很复杂。
穿过拱门还要走过按一定间距铺装的汀路,然后才能看到背后的别有洞天。
这条汀路从月拱门,一直延伸到木桥,桥下右侧荷塘,有不少花鲤游来动去,左侧的人工假山,可以从不同洞口看到别样风景。
如此工程,最快怕是也要两三年吧。
齐明官钻进假山洞,见婢女在修剪花叶,蹲身,避开明眼视线,一个侧滚到死角,身体靠着石壁,轻微喘息。
恰逢此时有人呼唤,那婢女站起来离开,齐明官迅速从假山洞里出来,直到翻过回廊。
回头再望这一路,暗叹北庭王可真是有钱。
西屋就在回廊后面,齐明官两步大跨,站在阶台中间,四处观望未发现异常,才敢走上前。
双手推开门,屋里明堂堂,耳闻风声,侧转半圈,正面对上身后人。
师父手提鸦九剑,看见自己,眉目警惕闪过,盯着惊问,“你怎么溜进来了?”骤然想起先前的约定,“云糯有困?”
齐明官点点头,将话原封不动传达后,从袖口拿出那张图纸:“她说师父你瞧见这画,或许能想起什么人来,我当时看过,也觉得眼熟,可记不起是在哪里看过了。”
图纸上已大致描绘出剑鞘纹路,尤其剑柄底部的黑点,着重用字备注‘紫玉’二字。
紫玉一般只有达官显贵和皇室宗亲才用得起,能在佩剑上镶紫玉,可见此人背后非富即贵。
非富即贵的近卫,会是谁呢……
剑鞘的纹路也很特别,确实有印象,亓律昭闭上眼,仔细在脑子里过目,突然睁开。
她想起来了!
“隶庶!”
“是谁?”
“桓王的近卫,上次冬狩,你在猎场与他交过手的。”
齐明官瞬间忆起:“刺杀师父那回?”
“没错,”亓律昭眉头紧蹙,自语,“怎么会是他?”
难道桓王顺着鱼机查觉了什么?不然好端端的,为何非要见云糯?
“求词亦是托词,目的就是要见到云糯本人,”思疑,“但要见云糯,只需一人不就行了?何必再带个老叟?”
“云糯说,那人看着应该是个手艺人。”
“手艺人......”
手艺人擅长想象,会照图打造作品,那隶庶带人见云糯,莫不是想让他看清云糯的脸?
而记住脸的目的无非有三用。
一为易容,二为认人,三为画像。
在鬼宗堂这些年,凡精熟易容之人她大都知道姓名,应该不是第一个,若为认人,凭桓王多疑性格,口说无据,就算那人指认出云糯的身份,他也不会全信。
难道……
“画像!”
见师父满脸恐慌,瞳孔阔张,目色颤动,齐明官试问:“师父,你发现了什么?”
亓律昭:“那老叟可能是画师,目的是为记住云糯的脸,事后好画下来,桓王肯定是想让什么人看到画像,以此来验证自己的想法。”
可这中间到底是出了哪步岔子?!
亓律昭指节抵着下颚,百思不得其解,她究竟算漏了什么,才能让桓王起疑,顺着鱼机查过来?
“要不要先将云糯藏起来,那近卫说是三日后来取东西。”
“也好,让她在你那里躲避一阵,你以求词名义给些银两,不然掌事不会放人,出去后莫要回环栖馆,你安排人在城北客栈随时接应便可,若有急情,我会去那里。”
又嘱咐:“你和云糯就待在民宅,一定要看紧她,记住没?”
“我知道了。”
齐明官有些酸鼻,尽管决策及时,但听完这些话,还是莫名害怕。
他不知后面会发生什么,他怕失去,怕往后,熟悉的人会一个一个如烟消云散。
不想让师父看到,别开脸说:“师父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亓律昭怎会瞧不见,温言鼓励:“广禄愿意追随,将家主之位转让,莫要让他小瞧,你是雪门骁将齐术的儿子,同时肩负着你父亲的荣耀与骄傲,既然立誓,想走下去,首先要学会独当一面。”
莞尔而笑:“然后是别离。”
齐明官看着个高,实际上也只是为弱冠的孩子。
“别怕,有师父在,”仰头,揉揉小徒弟的脸,“我现在觉得,当年那个妥协很对。”
“什么......妥协......”
“收你为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