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雏拂晓，鵁鶄飞越碧江空，城门郎击鼓告时，监门卫打着呵欠交枪接岗。
“天亮了。”
长街宫灯燃尽温柔，浮烟带走永夜最后的流光，坊门随‘鼟鼟’鼓声，陆续拉开一百零八扇。
齐明官见师父抻个懒腰，扭头对自己说：“走，师父带你去吃好吃的。”
此景好似回到沅州，眼前霎时闪现初次告捷，师父带着满脸激越，豪气道——走！师父带你去吃好吃的！
一字不差，却仿佛少了什么。
方才那些迷惘在天光破晓疾速收起，瞬息全副武装让人抓不住她的弱点。
有时候他觉得师父很像野生的白花鬼针草，只有花败落后，顶端才会显露芒刺，在靓丽素净的外表下，谁也不会注意到隐藏的倒刺。
“掌柜的，麻烦来六碟胡饼。”
“好嘞！”
齐明官吃惊地看着一盘一盘比脸还大的胡饼堆放在面前，吞咽口水，弱弱地问：“师父，你是不是和小笼包搞混了......”
“习武人嘛，能吃是福，”说到这的时候，亓律昭陡然愣沉，但很快又扬起笑脸，“吃饱了，咱们好干活。”
用酥油淋浇的胡饼，混夹着麦香、羊肉香、豆豉香，简直让人垂涎三尺！
“以前溜出宫的时候，阿糯负责买，我就等着吃，但又不能吃太多，所以一张饼我俩可以从白天啃到晚上。”
“这家胡饼在京兆算是排得上名号的，而且只卖早晨这一会儿，有次杨相为吃他家胡饼，还闹出个故事......”
因为官吏平民有别，路过胡饼摊位前，杨相便让车夫过去买，结果那天人多，买回来朝参时间也快到了，杨相就揣着胡饼急急忙忙赶进宫。
吃不完总不能揣着饼上朝吧，于是趁朝前，杨相将胡饼掰成几块分给同僚，结果当天早朝，满殿上全飘着一股羊肉孜然味，有人想打嗝都只能憋着往下咽。
“自此爹爹定了一条规定，所有大臣朝参前严禁吃带有‘提神醒脑’的重口东西。”
齐明官‘噗嗤’笑出声：“想不到宰相位高权重，竟也会喜欢平民的食物。”
“美食当前又不分贵贱。”
就是有个缺点，亓律昭顺了口薄粥，太噎人了。
她放下海碗，捶捶胸口，“呼~”，终于缓过来劲儿。
这时，天也逐渐光亮，见小徒弟吃得差不多，亓律昭起身结账，视线略过，脑子警号一响，再次朝斜前方看。
登时抓起齐明官的袖子躲到墙根后。
“师父......”
“嘘—”她指指前方。
顺着望去，齐明官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到这里做什么？”
“去看看。”
要想找出俍凡的藏身之所并非容易，京兆东西两市那么多坊，一个个排查根本不现实，看来只能找人买消息了。
但普通人接活有点不放心，别最后情报没探成反而引火烧身，于是隶庶从这行人口中，打听到一个去处，有职业操守，保密严谨，而且专业性强。
可根据地址来到长安县，却发现是挂羊头卖狗肉。
因为从外看就是普通的丝绸坊，不会引起官吏过分注意，倘若没人介绍，只有妇人才来挑选布匹绸缎，所以像他身穿墨衣，腰间还别着佩剑突然出现在店里，登时惹人怀疑。
“你找谁？”
隶庶环顾，四周装潢极具民族特色，很像......想半天终于记起，嗯......很像那个突然在历史上消失的西厥。
“有人介绍我来，”然后告诉伙计一个名字，“他让我直接找你们掌柜。”
伙计二话没说，到门口先将望子收进来，然后关上门。
到这里，师徒俩人已经不能再往下跟踪。
亓律昭前后打量。
常安坊有许多出租丧葬用具的店铺，加上此处离开远门极远，丝绸价格如此昂贵，倘若是卖给有钱妇人，位置不便谁愿意来呢？而且四周平民居多，她们就更不会买了。
商贾开门做生意哪有虑无不周的，除非是想用来掩盖什么。
“你们商队经常往返西境和京兆吗？”
小徒弟点点头：“会有几支固定的。”
又问：“那有没有和这家交过货，或者能不能查到这家掌柜一些基本信息？”
“查倒不难，只是师父要这些做什么？”
亓律昭说完疑点：“如果按常理，像他们这样开店迟早赔死，谁做生意会自砸招牌呢？”
齐明官听明白了。
“师父是怀疑这家丝绸坊有挂羊头卖狗肉的嫌疑？”
“聪明！”
“好，回去我便找人查。”
“咱们现在就回去。”
“不用等他出来么？”
“既然有问题，进去的门未必能出来。”
这一点，亓律昭倒是蒙对了。
丝绸坊后面连接着斗兽场，没错，朝廷禁赌却没说不能看动物戏。
而且往前推，好些朝代皇帝都喜欢斗兽，还将宫内负责驯斗的人封为五百小儿长。
起初还只是简单斗个鸡，驯个兽，慢慢地，国门打开外邦来朝，到后面人们已经不满足斗鸡，开始出现斗鹅，斗鹰，斗大雀，甚至还有‘观斗象’。
隶庶的双眼被蒙上黑布，由身旁两人架着自己走。
当看不见任何东西时，听觉就变得极为灵敏。
刚开始还是漆黑一片，中途眼前出现薄薄一层光雾，好像到了室外？
紧接着又拐几道弯，跟走迷宫差不多，四周空气也不流通，根本无法靠风声辩位。
最后忽然陷入黢暗。
透过布罩，他看到两侧有模糊的光晕，心中猜测可能是壁烛。
耳朵微微动，慢慢听见‘滋滋啦啦’细小的嘈杂，越往里走，声音越清晰，但很闷沉，好像隔着厚重的木板。
这时，他们戛然止步。
布罩被解开，隶庶下意识眯起眼，看清前面，果然是门。
旁边人将门右侧壁烛底座的铁环向下一拽，门自动朝左边迟缓拉动。
白烟，酒味，争吵，瞬间钻入五官。
原来斗兽场的下面是赌场！
但这个赌场可不是人对人，而是人与动物......
此刻他们正站在赌场三楼，整个三楼都围着菱形防护网，二楼全是隔开的包厢，一圈总共十二个，现在已经有六人在里面。
一楼便是像石阶那样可以坐的七层观望席，可容纳几百人，正中央左右两边各有圆形竞技台，台面不同普通擂台，上面竟然铺满细沙。
除了壮观，隶庶想不出别的词，但很快他意识到，这座地下赌场是怎么避开官吏秘密建立起来的？
视线扫过二楼......
看来那些包厢根本不会对皇室宗亲和达官显贵开放。
这样想着，隶庶已经跟着他们来到瞭望室。
原来从进门看到的对面黑布，是遮挡瞭望室用的。
“沙陀大人。”
眼前这个被称作‘沙陀’的中年男子转过身，个头高壮，五官深邃，皮肤白皙，头发金黄卷曲，连眉睫都是金色的。
他上下打量，“来这里都一个目的，”然后直接问，“你想知道什么？”
隶庶表情微愕，非常吃惊，因为对方刚才说的是中文，而且很流利！
“我想找个人。”
“找人？”沙陀像听到了什么笑话，“我们卖的是情报，不是替人找爹娘，小子，我给你指条路，失踪人口你应该去找府衙，上报给府尹才对。”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旁边手下全部哄然大笑。
隶庶用拇指顶开剑镗，所有人的脸色骤变。
“你只说接与不接？”
这话听起来就带有挑衅之意了。
站隶庶身后的爪牙已经握起拳头，欲要冲过去，被沙陀及时呵止：“哎，别伤和气，中原人有句话叫，和气生财。”
爪牙愤愤收回手。
沙陀坐下，身体后倚，两手交叉放腿上，右脚搭在左膝上下抖动。
“说实话，接你这活赚的钱，还不够养头狮子呢。”
他扬扬下巴，旁边爪牙两个按住隶庶，一人上手拽下佩剑。
“你做什么！”
“冷静点年轻人。”
沙陀摊开手，爪牙将佩剑放在掌心，他拔出剑，中指轻弹剑身，发出清响。
“先说说你要找什么人。”
“俍凡，前太子的近卫，这对你们来说不难。”
“的确不难，”沙陀将剑插入剑鞘，“但我不想和皇室扯上事。”
“既然不肯，便到此为止，”隶庶挣开束缚，“把剑还我，我即刻离开。”
“可能吗。”
“你什么意思，难道所有到这谈不成的人都要被你扣留？”
“别人能走，但你不行。”
“你想灭口？”
“话别讲那么难听，只怪你是皇室的人，”随后轻笑，“这样吧，我给你个选择。”
沙陀站起，双手抓着黑幕帘朝两侧甩开，指向下面，“如果你能在竞技场上活下来，”回头看隶庶，“那我不仅免费帮你找人，还替你杀了他，怎么样？”
隶庶将视线下望。
二楼富人坐在精致的包厢，手里托举葡萄美酒夜光杯，下面穷人酗酒、打架、争吵，对着竞技场大声谩骂，虽然一定会被防护网弹开，但他们还是将手边能拿的东西如数砸下去。
这座‘地下乐园’是属于富人的游戏，穷人来此只有一个目的。
他将目光拉回，瞥向沙陀，应声。
“好。”
就是懦弱地躲在虚幻天堂，将现实无法承受的仇恨全部转嫁到这里。
“够胆。”
沙陀拍掌，佩服他的临危不惧。
“那就今晚亥时加赛一场。”
“能否提前？”
他晃动食指：“这里是我做主。”
“难道你们全天不休？”隶庶抛出疑问。
“极乐园是这些赌徒的续命良药，人得善良些，你总不能毁掉他们的寄托。”
隶庶冷哼一声。
沙陀招招手，命手下带隶庶去换比赛服饰：“如果死了，好歹还有身干净衣服可以换。”
“佩剑还我。”
“我先替你保管，而且竞技场不需要冷兵器，”沙陀嘴角挂着祝他好运的笑容，“小子，好好准备吧，你的倒计时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