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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0 章 生死予夺(1 / 1)

“不用查,问我就行。”

这个实际只比齐明官年长二十来岁的瘦长男子,在亓律昭长期印象中却像个时不时捧着茶盅,说话慢条斯理,举止气定神闲的老者。

而且,她一直以为对方充当的角色是......信鸽?

为什么呢,大概因为每次见面不是帮忙传信,便是传物,及时又必达,除此之外,好像再没见他发挥过别的作用。

“那先生可知咱们商队有向常安坊的丝绸铺供过货吗?”

纪先生还是老样子,端着茶盅,不疾不徐:“你说哪家?常安坊总共有两处。”

“离斗兽场最近的。”

“那家啊,”他吹吹茶水浮叶,轻呷道,“倒是合作过一回。”

师徒二人相视,转头异口同声:“里面掌柜有什么背景?!”

纪先生被吓到,在他俩脸上来回扫视,琢磨片刻,轻轻放下茶盅。

“其实你们是想问,那家丝绸坊为何要做赔钱的买卖吧?”

俩人用力点头!!!

先生淡然笑笑:“很简单,因为丝绸坊只是空壳,真正运作的是斗兽场。”

“同一个掌柜?”

“是。”

但亓律昭不解:“可斗兽作为娱乐项目是被朝廷准许的,为什么还要套个空壳呢?”

“丝绸坊要的不是客流,而且进出多为女子,群体单一不杂,更方便交易。”

“交易......什么?”

“情报。”

谜底令亓律昭错愕。

“那情报站......”

“就在地下。”

而‘极乐园’恰如地基,牢固支撑着错综复杂的情报网。

来这里的人都是为不同的理由。

有人可能因早起一支破财消灾的卦,有人或许是觉得生活枯燥乏味,也有人只不过为找个名正言顺除去后患。

原因百样,荒诞至极。

从好奇,到沉匿。

最后上瘾陷入痴狂。

“一张门票足够普通百姓生活一个月,甚至有人借钱买入场券,到最后已经完全收不了手。”

纪先生继续低诉:“他们将赌注下在每场角斗,如果投注赢了,一天下来说不定能翻身变富人,于是抱着这种想法继续下注,最后输得血本无归,还要背债,倘若没人给赎身,直接关起来填补竞技场的人选,或沦为狮子的口粮,连肉钱都省了。”

“虽然概率很小,难道就真的没人能活着离开竞技场?”

“也有人反杀成功,但最后不是缺胳膊少腿,便是重伤不治,其实与死了没什么区别,唯一作用,就是能够刺激那些赌徒下更大的注,让沙陀的地下城更加稳固。”

“那个沙陀到底长什么样子?”齐明官好奇地问。

“不知道,上次我并未见到沙陀,丝绸掌柜只说是个异族人。”

听到这,亓律昭心里大致已经明白他们与丝绸坊合作的目的了。

但现在她是要搞清隶庶进去的原因。

于是问:“先生可否告知地下城的入口在什么位置?”

纪先生看向她,听出想法,好言提醒。

“如果是想进去,我劝你尽早打消念头,里面制度森严,新人必须由里面登记在册的常客带着,除非你是鸿商富贾。”

又说:“而且进去容易,彻底脱身可再难,他们会像影子一样跟踪、监视、恐吓你,如果你敢向府衙透露或是求救,下场肯定比竞技场那些奴隶还惨。”

“那先生又是如何脱身的?”

“换个身份跑路,”纪先生坦然道,“不然我们与丝绸坊的合作为何只有一次呢?”

京兆有的是丝绸坊,反正又缺不了你们生意,亓律昭心想,而且纪先生这些话,也并未吓退她。

“如果非去,先生可否告知呢?”

“以他们的警惕,在出我这档子事后,必然换了位置,倘若没有外力借助......便只能深入虎穴,但前提,你必须自己去,”随后指指齐明官,“他不行。”

“先生!”

齐明官急声:“你都说了里面很危险,我怎么可能放师父一个人进去?!”

“他想死与我无关,我的任务就是负责你的安危。”

“先生!我......”

“先生说得对,”亓律昭打断他,“而且,我与先生的想法一致。”

“师父!”

“你在家乖乖等我,然后数一万只羊,师父就回来了。”

“我已不是小孩......”齐明官低声失落,质问,“难道现在师父还认为我会拖你的后腿吗?”

“我说过,你从来不是累赘,”亓律昭玩笑道,“何况,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哪有老子让儿子送死的道理?”尔后朝纪先生施礼,“劳烦先生替我看着他。”

说完便转身。

“等等。”

纪先生到底还是软了心肠,提笔在纸上快速画出几个重要位置。

“如果沙陀没改动,你从此处进会比较方便。”

看着上面清晰的路线,亓律昭暗暗惊叹,对方这脑子简直就是行走的地图啊!

她揣好地图:“多谢先生!”

昏暗的仓库,发霉的衣物。

爪牙用蹩脚的口音命令:“换!”

隶庶落眼,纹丝不动。

那人骂了句外文,伸手要抓隶庶衣领,想暴揍他一顿,结果还没摸到就听见身后传来低笑。

“在这呢。”

爪牙惊惶转头,暗淡光线照出他的侧脸,下一刻察觉肩膀被用力握住,然后镜头斜倒,自己背部重重磕在地上。

隶庶捡起衣服,甩向爪牙的脸。

地下因为不好采光,只能靠壁烛照明,整个氛围阴森湿冷,就差牛头马面在门口接应了。

仰头张望。

这什么鬼地方?

除刚才进门有两盏壁烛嵌在拱形墙,后面竟连一盏都没有,延伸到尽头的路,好像全笼罩在一层纱网下,看不分明。

但他依稀听见了几声呼噜和低吼。

直到走近有窗洞打光的地方,才发现两侧全是狭小的屋子!

左边关着人,右边锁满动物。

而且高度不能站直,人必须抱膝侧躺或蜷腿坐着,动物就只能在笼子里一圈一圈地来回转。

他们全都挤在这闷热、酸臭、狭窄、压抑的空间。

“进去!”

可能是沙陀特别交代过,面前屋子既敞亮又干净,全然不像刚才看到的那些。

“做什么。”

“休息!”

尽管隶庶万千抗拒,但眼下唯有忍耻,他确实需要保存体力,等下好将这些屈辱双倍奉还!

不知里面的人是不是已经对死亡妥协,从进来就没听见任何话音,不像在大理寺狱,每回都有人扒着木柱,口中大喊道‘冤枉’。

他将头转向旁边窗洞,恰好可以看清竞技场上的角斗。

四溅的血迅速下渗,难怪台面要铺满细沙,这样能快速吸收汩汩流血。

许是外面猛兽的凄吼感染了笼中的怪物们,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发出巨大的嘶吼,为同伴的死哀嚎送行。

原来第一层石阶下,就是围着细密防护网的低狭‘休息区’。

仔细看那些窗洞铁网,以及竞技场外的泥地,都有黑色血渍。

这里全天不休,如果一场按一个时辰,一天十二时辰,至少有十二场,一年四千多,死掉的人和动物便将近两万!

倘若随手握一抔泥土,是不是就能看到留在掌心上的斑斑血迹?

隶庶并不知赌场建立了多久,假设两年,就已经有四万生命死在竞技场。

那这些人又是怎么进来的?难道沙陀还贩卖人口?

隶庶骤然恍悟。

怪不得想他死,估计是怕自己出去后会向龑帝奏告吧。

这个沙陀到底什么身份?

回想刚才在瞭望室墙壁上看到的一幅肖像,画中人装束样貌都很像拔野固的首领,但拔野固早在叛离原族后,归顺了亓朝。

既然挂他的肖像,莫非沙陀......是拔野固的后族?

就这样胡思乱想,在看不见日落月升,只充满呐喊的黑暗中,隶庶唯有凭着每场角斗开始,从裁判所报的场数来得知时间。

“酉场请下注。”

已经到酉时了。

观众席上沸腾不减,二楼包厢也快满员。

‘休息室’门口的铁门自动升起,像判官带着生死簿来宣布他们的终场。

因为洞门很低,不方便一直弓腰查看里面的情况,所以都是随机选人上竞技场。

隶庶好像瞬间明白,为什么‘休息室’里没有话音了。

他们努力蜷缩在黑暗角落,不敢乱动,不敢出声,就是怕爪牙会寻着声音发现此处有人,虽然死亡既定,但时间未明,能活一会儿便多活一会儿。

他们没有选择,要么战斗,要么死亡。

如果不想,眼前这个奴隶便诠释了不想的结局。

被当场刺死。

或丢进兽群,被已经饿三天的狮子啃食,白骨立现。

然后新的人选替补,在面对台上因饥饿而转来转去地猛兽,扑通跪下,瞳孔惊惧印出狮子眼里的精光。

当音律突兀奏响,血色开场。

隶庶循着声音,终于找到源头。

但他不知道那个竖在墙角的大物件叫什么乐器。

从外形看,很像两张橱柜并排放置一起,但顶头呈‘凸’形,上面也没有镂空雕花柜门,而是一根根有间距的管子。

中间一排管子整齐且短,底座旁还有个圆柱形的把手。

这个乐器需要两人协力配合,一人将双手放中间弹奏,一人抓着把手缓慢地上提下压。

从管子里发出气势磅礴,端庄优美的声音。

一人就是一支宫廷乐队,一个乐器便是一座帝城。

随着角斗变化,旋律逐渐高昂,洪伟的声音在心灵上撞击,埋下震撼。

死亡定局同生存欲望相互撕扯,囚笼嘶吼和痛苦挣扎交融混合,场外喧嚣与场内灰寂两个空间,配合那架‘橱柜’发出神秘空灵,庄严悠扬的低沉,像一首合奏曲。

从底往上,能看到观众席每层穿着都不同。

从灰麻粗布到繁缛鲜艳,越高装束越精致。

而且没有一个女人,就连二楼包厢那种贵客也没有胡姬作陪。

亓律昭望着眼前,终于明白纪先生那句‘正常人不会深陷无可自拔’是什么意思了。

这种视觉及感官的冲击,绝非一般人能承受。

在来之前,她以为自己历经的宫变,和在鬼宗堂见到的那些足以颠覆三观。

如果江湖庙堂还有正邪,那此处就只剩下邪恶了。

‘极乐园’是人性的沼泽。

竞技台的生命被视作玩物,穷人还在下注填补贪心,富人却可以直接决定他们生死。

但真正掌控者其实是沙陀。

他建立动机就为放大欲望,让所有人臣服自己,这座地下城暴露了沙陀的野心。

亓律昭内心震越,难怪常安坊有好几家寿财铺。

竞技场上死掉的尸体能带动寿财铺,用寿财铺分成足以养活丝绸坊,斗兽场再以斗兽名义向地下提供动物。

如此循环形成了一个地下王国。

而‘极乐园’是属于沙陀的王国,以为自己权力无边,可以凌驾所有生物之上。

亓律昭环顾四周,这里除了像她一样的中原人,还有不少异族人。

他们也和自己一样,全是因为在上面赖账,且没人愿意赎身才被带到此处。

那把所有人汇集到这里,莫不是想让他们提前感受下氛围,然后做好等死的准备?

“在压轴前,我们先临时加个小节目。”

场控将规则稍作改变,同时介绍了新的玩法。

“因选手有武功基础,所以这场竞技台只开放一个,现在,请下注。”

随着裁判手摇铃响起,戛止,出场点的银色门徐缓拉起。

亓律昭身体骤然前倾,双手紧紧抓住防护网。

虽然这个人脸上戴着面具,但那眼熟的衣服已经悄悄向她诉说了身份。

进场前,隶庶被强行注射一种药物,什么竞技场不需要冷兵器,狗屁!分明就是冲他定的规矩!

而且还临时提高两倍赌额,让那些赌徒更加疯狂下注,将自己那栏筹码越堆越高。

右手握住左腕,本想勒紧护腕,突然发现手指提不上劲儿。

这身尝百毒的经验告诉自己,刚才给他注射的东西是麻药!

那个卷毛蓝眼鬼,打从开始就没想让他活着出去!!!

这时,随机的铁门自动上升,隶庶从黢黑的暗道里看到一双呈荧光色的黄绿眼睛,像两颗悬浮的宝石。

随着低吼,揭开神秘。

狮子通体金色,摇头甩动黯淡的鬃毛,一声咆哮,尾音深长低沉,眼睛射出危讯,喉咙不停地‘呼噜’,而后迈出巨型‘猫爪’,躯体慢慢呈捕猎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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