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上的剑气已经被用完了，所以我找了你很久。如果你在我来之前就倒下了，那你就真的倒下了。”
“但你撑下来了，而我维持住了你的生机，让你能够乘着我的飞剑回家。这就是变数。”
李南石能够理解老崔的想法。
一个被忽视的凡人妄想逆天改命，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想让世人都看到自己的存在，这对他人而言实在是太过可笑。
但李南石却很敬佩。
因为老崔也是一个坚定的人。
哪怕他的坚定，看起来那么微不足道。
甚至他妄图用以挣脱命运的灵宝，都不过是墨家家主墨离，所事先设下的预谋而已。
他莫名其妙地吞服了天穹泉眼，只是因为墨离恰好想要得到那珍贵的‘天露’，而将其作为了棋子。
仅仅只是因为墨离的谋划。
是巧合，也是墨离闲暇间的随心之举。
毕竟只以短暂的几十年便能让天穹泉重新开泉，换得珍宝，不要太划算。
是墨离促使他吞下了‘泉眼’，又抱着玩乐的心态让他重新走了一遭已经走过的路。
他的命运始终被掌握在墨离手中。
或许老崔也明白这一点。
但他仍然这么坚定的想要去做。
就如那扑向灼灼明火的飞蛾，他知道这一切或许都只是徒劳，知道那火光会燃尽自己的生命，却依然义无反顾地冲进去。
因为那是反抗，也是希望。
也许这很可笑，但也一定让人敬佩。
而李南石想让那扑火的飞蛾更有意义。
他想让老崔回到凡者山。
“你看，老崔，你到家了。”
他忽然指向了前方。
他的指尖所及之处，有一处群山。
那群山高矮不一，青山绿水，放在整个中州算不得显眼出众，处处给人‘普通’的感官。
但正因它的普通，才能让李南石从风景各异的家族区域中，一眼便注意到那普普通通的群山。
“是啊，那就是‘家’。”老崔点了点头。
那便是凡者山。
“要回家看看么？”
一直听着二人交谈的林南溪，忽然间说话了。
李南石与老崔的交谈时而深奥，时而忧伤，她并不能很好的参与进来。
于是她选择了旁听。
但越听，她却越觉得无奈。
那是为凡人而感到的无奈，也是为自己无法做任何事而平增的无奈。
老崔笑了笑，却道：
“不了，不回去了。”
他站在飞剑之上摇摇晃晃，若非李南石时刻抓着他的身子，恐怕他早已跌了下去。
他吃力地抬手，指了指一处山脚的方向：“去那……”
“不想回去？”李南石又问。
“想，但还是去那。”
“为什么去那？”林南溪问。
“因为那里有坟墓。”
老崔说，
“我给自己挖的坟墓。”
林南溪抿了抿唇，霎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李南石随着老崔的指引，载着两人向着那个地方飞去。
那是一个不起眼的山脚。
光秃秃的，几乎没有任何的植被，只有黄土堆积成的土堆，旁边立着一块硕大的木板。
这里罕有人迹，李南石看那木板虽然屹立土堆一旁，周遭有岩石阻隔风雪，不曾动摇。
但其边缘之处已经腐烂破败，显然是上了年份。。
他与林南溪搀扶着老崔，走到了木板面前。
他们忽然看出来了。
这原来是一块墓碑。
“这是……咱吞了天穹泉眼以后，回到这儿时自己立的……想不到过了几十年还在呢。”
老崔看着那在此地伫立了几十年的墓碑，喉间却是发出了几声笑。
他缓缓坐在了土堆旁，将背后的行囊翻转，把行囊里的东西尽数倒出。
包裹里是一张地图，和奔波一路需要的各异用具。
并没有老崔所说的什么灵石。
从不存在什么为山海楼办事，赚够了钱就回家娶姑娘的老崔。
只有一个被仙人捉弄，却执意要扑入火光的天地行走。
老崔从一众工具里，翻找出了一柄刻刀。
指了指空地之外的青山，嘿嘿一笑，声音很轻：
“山里，有个老是喜欢念诗的书呆子，一天到晚，就喜欢说些什么‘之乎者也’这种听不懂的话，老喜欢摆一副什么道理都懂的样子……烦得很嘞。”
“他老是嘲笑咱，说咱不读书，成天想着往外跑，注定一辈子没文化。”
“咱不听他的。”
“不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嘛？”
“咱就想着哪天走遍这中州大好河山，好好地想出一首千古绝句来，等衣锦还乡了以后去他面前得瑟得瑟，再天天指着他鼻子骂他书呆子。”
“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说不定那书呆子比咱死的还早呢。”
李南石只听着老崔在笑。
那笑声却又像是在哭。
原来老崔不是不想回家，不是不想重新走进那座大山里再去见见曾经的故人。
他只是害怕回家。
他已经活得很长寿了。
所以害怕自己走了几十年后，回到了家却没有人能认得自己。
害怕自己认识的人，走得比自己要早。
害怕回到了那间草屋，却发现那不是自己的家。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他害怕。
老崔似乎是已经没办法再站起身来了，他强撑着趴在了木板上，拿着刻刀指了指那为自己立下的墓碑。
他想要在墓碑上刻下什么字，但却连维持抬手动作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南石走上前，拿过老崔手中的刻刀，将老崔扶正，又靠在了那木板一旁的厚厚土堆旁，说道：
“想写什么，我帮你写。”
老崔缓缓点了点头，声音愈发轻缓，但却能说清每一个字，就像是回光返照：
“小李，你是个有文化的人，咱说的什么‘千古名句’，那可都是开玩笑的……咱这一路走了几十年，来回绕了中州两趟，这几十年里，就憋了这么几句话，你可别笑咱啊……”
“没事。”
李南石轻轻回答道，
“你说，我写。”
老崔缓缓开口：
“少欲遨游天地，脚踏山河过隙，
芒鞋万里路不平，八方留我足迹。”
“好句。”李南石笑道。
“这是……咱的前半辈子。”
老崔笑着，呼吸都显得那么轻柔：
“仙来视我蜉蝣，凡者当叹归去，
却说仙凡何作别，不愿徒留悲戚。”
“这是……咱的后半辈子。”
“一辈子，就想出这么几句来……咱的文化水平，就到这啦……那总爱掉书袋的，应该不会嘲笑咱文化低了吧……”
李南石看到，他身上那续命符的光晕愈发的暗淡了。
续命符，也不过是延长回光返照的时间罢了。
它已经为老崔拖延了太多的时间。
李南石拍了拍老崔的肩膀，笑着说：
“老崔，少了。”
“什么少了？”
“落款少了。”
李南石说着，又拿着刻刀，在木板上又添上一笔：
“天地行走到此一游。”
他留下印记，是为了寻找自己的归处。
他抹去印记，是因为找到了他的归处。
这里，就是他的归处。
“哈哈哈——现在不少啦。”
老崔坦然笑道。
虽是在笑，声音却轻如蚊蝇。
“嗯，不少了。”
李南石点了点头。
“小李……你是个好人。你和林姑娘，都是好人……”
“遇见你们……是咱好命……”
“谢谢。”
李南石缓缓道，
“不要认命，万事万物总会有变数，我们也算你的变数。”
“小李……咱困了，要睡啦……”
“睡吧，早点休息，下回别老是胡乱奔波了，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娶媳妇抱孙子。”
“行……”
李南石笑了笑，
“老崔，不早了。睡吧——晚安。”
老崔缓缓点了点头，几乎已看不出幅度：
“小李，晚安。”
“晚安。”
于是，
垂暮的老人迎着孤寂的月光。
蜿蜒起一条清澈的河流。
绕过了大山的南北。
汇入了他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