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石回到了北河市，站在了那棵参天巨树的面前。
哪怕做好了万分准备，真正到这最后一刻的时候，也难免会觉得有些紧张。
毕竟他是要斩断自己的存在。
章瑜的恶念借助北河市这个都市的建筑，将那少数幸存的人类安置在了其中。
哪怕深渊中存在着被奴役的人类，对于曾经的人口而言，那也不过是很微小的一个数目。
别说是一座城市。
单单是半个市区，便足以将他们妥善地安置起来了。
恶念以首领的身份交代过，所有人都暂时待在自己的屋子里，禁止外出。
断绝灵气虽然不会对如今的北河市造成什么影响，但这些未来的居民，还是能少接触就少接触，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因而北河市仍然是静悄悄的。
这次，那参天的银杏树前，便只剩下了李南石与恶念两人。
“终于到了最后关头了啊。”
为了缓和些许凝重的气愤，恶念便轻轻开口道。
“确实。”
李南石接着恶念的话茬，叹了口气，
“我本来还以为，我的人生会像是那些网文小说一样，最终打败什么大魔王大boss，然后万事皆休，抱得美人归呢。总觉得这种发展有些稀松平常了，缺少点最后灭杀魔王的史诗感。”
“你还是少看点小说吧。”
恶念知道李南石在开玩笑，但也不由笑了笑，
“人生本就没有什么既定的标准，它不会一帆风顺，更不会如你所愿。”
“你一道恶念，也会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么？”
“我虽然是恶念，但我的宿主，我曾寄宿过的王井，都还是读过书的。”
“这样么……”
李南石忽然看向恶念，笑着道，
“你既然都是恶念了，要不然……你扮演那个最后大boss，圆一圆我这个梦算了？”
“少来。”
恶念理所当然地拒绝了。
“我开玩笑的。”
“我知道。但这不正是你想要的么？”
恶念道，
“彻底归于一个平凡的世界。”
“是啊。”
李南石点了点头，
“这就是我想要的。”
他并不避讳这一点。
也许这个世界上仍然有人向往‘长生’，向往超凡。
他们兴许并不希望这个世界彻底仙凡两隔。
但这由不得他们决定。
断绝这个世界上的灵气，这是李南石的目标，亦是他的私欲。
这个私欲占在他心中的首要位置，其它的一切繁杂只能为这个私欲而让步。
他从不认为自己有多么高尚，愿意让每个人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只是在做着自己认为对的事情、自己想做的事情。
让这个世界脱离超凡的存在，便是他认为正确的事。
让这个世界上的人摆脱仙凡的不公，让所有人脱离邪魔的侵扰，让姐姐摆脱天地之门的孤独，让自己挽回曾经的错误。
“我要动手了，你不避讳一下么？”
李南石道。
“不必。”
恶念摇了摇头。
“那随你。”
李南石的手中，出现了一柄长剑。
那是章瑜离去后所遗留下来的诛仙剑。
他未必需要一柄剑来承载自己的力量，但这柄剑的灵性自己需要有个归宿。
这柄剑在告诉李南石，由‘诛仙’走向‘断仙’，便是他的归宿。
“老朋友了。”
恶念又笑道。
李南石这次并没有回应恶念。
因为他出剑了。
这一剑恰似稀松平常。
但它绝不普通。
这是向‘天’的一剑。
其剑所向的，是世界的意志，是无上的天道——
更是李南石自己。
此剑斩出，所带动的威能早已不是肉眼所能捕捉到的震撼。
那是‘意’的对碰，是‘天道’的意识，在抹除‘天道’的躯壳。
便如那最锋利的矛，与最坚硬的盾。
他们之间，从不存在一个高下之分。
无非是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但李南石的剑，却慢慢落了下乘。
这斩向己身的一剑爆发着天地间无限的威能，就连灵气与煞气在两者相接的刹那间荡然无存。
这般威力绝不能逸散到北河市之上。
兴许只是一缕之息，便能让整座城市荡然无存。
可若要顾及其它，保护其它——
就注定了，他无法挥下这斩我的一剑。
那剑尖所向之处，陷入了停滞。
它牢牢点在那参天银杏的身躯上，任由狂风卷起，任其雨打飘零。
“还不够！”
恶念喝道。
这斩我的一剑之中，恶念什么都做不到，除了仰观天地之大，宇宙浩瀚之外，便什么也做不到。
这般力量，根本无法撼动那世界意志的躯壳！
李南石默不作声。
他的剑停滞不前，他所受到的阻碍、这斩我之剑的困难，李南石比谁都要清楚。
他的一剑可以斩尽这世间的一切，可唯独无法奈何自己半分！
玉石俱焚，说得容易，但做起来何其困难——
想要斩灭无敌的自我，他必须突破桎梏。
那这一剑，便须得突破天道的桎梏！
可这又谈何容易！
他的一切力量皆来自于作为天道的自己，那他又当如何超脱自己的束缚，抵达那更高的境界？
“难不成，这一切终究是虚妄……”
看着对天道无可奈何的李南石，恶念终是轻轻叹了口气，
“就连天道，也无法奈何无敌的自己么——”
原本以为，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可也正如他所言，这人世间本就不是一帆风顺的，又怎么可能事事如自己所料？
恶念眼看着李南石将剑抽回，心中暗自悲哀地叹气了气。
看来，这断仙路，终究是失败了……
但他却发现，李南石并未放弃。
他只是将剑收回，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你在做什么？”
他问。
“我在寻找，那份坚定的信念。”
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有着它自己的规律。
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永远只能遵守着规律而活。
既是生在规律之下，又谈何打破那固有的规律？
可这世上，唯有一样事物，驱使着人们始终不愿信服他们被圈定的人生。
它让人学会了坚持，让人学会了反抗，也让人学会了，如何掌握自己的命运。
李南石便是天道，哪怕他有着断绝灵气的愿望，但这失败的宿命却已然向他耀武扬威——
但他不认。
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人超脱过规则的束缚。
有人凭借着信念，战胜了人心的善恶。
他超脱于本能，超脱于自然规则，掌握了信念的力量。
那一剑，是李南石曾认为自己永远也无法领悟的一剑。
可如今，他好像触摸到了那一剑的边际。
无法消灭无敌的自己，只是因为他的剑还不够无敌。
无法挥出无敌的一剑，只是因为他的信念还不够坚定。
他回想着，自己一路走来的过往。
他思索着，他究竟为何而来。
这一路上，他遇到了许多人，经历了许多事。
他遇见了挣扎在善恶之际的王井，他遇见了深爱妻儿却难抑本能的洪富贵。
他遇见了深爱书生却犯下过错的陈若初，他遇见了只想让村民吃饱饭的赵忠民。
他遇见了证明信念而挥出一剑的剑一，他遇见了为求长生不顾一切的姬昌盛。
他遇见了寻求破境不顾天下的孟乾，他遇见了为天赋所困的吴醉剑。
他遇见了欲要带领人类脱离轮回的墨老鬼，他遇见了兜兜转转回归故里的老崔。
他遇见了孟乾座下的三个弟子，他遇见了姬仙和钟铃。
他遇见了无情的苏不语，他遇见了赴死的张三。八壹中文網
还有章瑜，那个如他一般性格，却甘愿承受孤独，镇守在天地之门的真仙。
还有林南溪，这个于他而言，最为重要的‘姐姐’。
他一路上，已经遇到了太多人。
正是因为遇到了他们，正是因为和他们一起经历了太多，他们告诉了自己什么才是一个‘人’，他们让自己意识到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正因如此，他如今才会站在这里——
站在‘自己’的面前。
他回想着，那驱使他来此的信念——
断仙！
没有什么能阻挡他的信念。
就连他自己，也不行！
于是他再度挥剑。
脑海中总会闪过过去的画面。
那是盛京城中万千百姓痛苦的悲鸣！
那是他说出想要断仙时风发的意气！
那是他人亲言长生是种诅咒的叹息！
那是所爱之人最终选择牺牲的诀别！
他是天道，但他也是人！
李南石从来没有一刻，像如今一般确定自己的身份。
他有着自己的七情六欲，有着作为人的记忆，有着所爱的人和爱着自己的人——
这样的他，凭什么不能作为一个‘人’去存在！
那他，便有着为‘人’付出的理由！
他想通了。
他斩出了这名为‘信念’的一剑！
于是这一剑，便再也没有了阻拦。
这一剑划开了名为天道的躯壳！
这一剑解开了名为善恶的枷锁！
这一剑破除了名为轮回的桎梏！
这一剑断绝了名为仙凡的隔阂！
“此剑过后，世间，再无真仙。”
天地俱寂。
一切都好像在这一刻陷入了停滞。
时间不再流淌，万物不再涌动。
章瑜的恶念眼睁睁看着那剑芒掠过名为‘天道’的世界树，他成了这天地中唯一能与李南石所对话的人：
“你成功了。”
“我成功了。”
李南石回答道。
但他感觉到了生机的流逝。
若说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便像是一切都要化为虚无。
而在这虚无的交界之处，尚有章瑜的恶念始终陪伴在他的身边。
李南石看着那躯体开始发虚的恶念，忽地笑了笑：
“怎么，你也要跟我一起走了么？”
他所说的走，并非是灵魂归于大虚。
而是彻底化为虚无。
“是啊。”
恶念点了点头，
“我本来就是章瑜的恶念，他的灵魂已经归入到了大虚之中，而我这个只由煞气与灵气交织的心魔，自然也该荡然无存了。”
他只是心魔。
可从来都没有灵魂一说。
当天地间的灵气消失后，他也便会随着一起消失。
李南石道：
“可你仍然在帮助我。”
恶念点了点头：
“我不畏生死。”
他叹了口气：
“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我早就已经不畏惧生死的本能。我只是在纠结，纠结自己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那你找到答案了吗？”
恶念摇了摇头：
“很可惜，直到死前，我也依旧茫然。我以为我作为恶念，压制自己的本能，去行善事，就可以找到我存在的归宿。于是我建立起聚集地，听从你的命令把人类幸存者带到北河市来……
我试图在让自己成为一个人，但我始终不清楚，我自己究竟有没有成为一个人。
看来这个念头，要随着我一起化为虚无了。”
“你觉得你是人么？”李南石趁着意识还未彻底消散，问道。
“什么？”
“我是觉得，人只是一种很宽泛的概念。
大公无私的是人，贪婪无度的也是人，悲悯天下的是人，独善其身的也是人，善的是人，恶的也是人……
再清廉正直的官吏，也可能会留连生前身后之名，再凶残变态的恶徒，也有着驱使他变成如此的缘由。
所以，人并非是二元且极端的，它是矛盾又复杂的。
你的确脱身于恶念，但你觉得，你现在还算是极端的恶么？”
“我……好像不算了？”
“我曾和你说过，这个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就是万事万物皆在变化。事到如今，你的过去已经无关紧要，你只需再想想，你当下的想法。”
“你好像不是和我说的。”
“你不是王井么？”
“也许是吧。”
李南石只是笑了笑：
“不论如何，我们都要从这个世界上离开了，就不要带着遗憾再走。”
他又重新问出了那个问题：
“那你觉得，你是一个人吗？”
王井怔了怔，看着李南石意味深长的笑容，却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笑：
“我觉得我是。”
他的身形变得愈发虚幻，虚无化解了他形体的每一部分。
他意识到自己真的就要死去：
“虽然这么说很不应景，但我本来以为你会和我一起离开。”
李南石怔了怔：
“什么？”
王井摇了摇头，又指了指他的身后：
“有人来接你了，我就不留在这里吃狗粮了。”
他顿了顿，又道：
“还有……谢谢你，南石。”
“谢谢。”
王井的身形彻底散在了虚无之中。
唯有李南石，有些错愕地扭过了头。
许是因为他曾是天道，躯体消散地速度相较于王井尤为缓慢，而今却是看清了，那向自己飞奔而来身影。
那姑娘娇俏的眼角下饱含深情的泪光。
李南石愣在了原地。
他眼看着少女的身旁闪现了两道灵光。
那是一根萦绕着翠绿的树枝，和一滴晶莹剔透的露珠。
她哽咽道：
“笨蛋，你又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