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羡之于是又转过了头，看着燕都城的方向继续道：”我曾经也一直认为，君为大，社稷次之，现下却有了不同的认识。陛下看这燕都城，祥和安宁得如同天下太平一般，好似那些金鼓连天的战事都不曾存在一样。但是，发生的事情又怎能当没存在呢？那些埋骨他乡的儿郎，一个个也都是爹生娘养的，一个个也都被心心念念着，却都在一场场厮杀中殒命了，我带着他们出去，却没有将他们带回来，那是作为眼前这片盛世安宁的代价；
所以这盛世安宁中，又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荒凉与痛心？先前不曾想过，现下却是全然能理解了，于是便觉得，自己亏欠了太多。”
说到这里，楚羡之又顿了顿，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司圣予后便又重新望向了城楼下翘首以盼的民众，继续道：“可是亏欠地多了，终归是会心有不安的，所幸这一身皮囊还有些用处，可以用来偿还那欠下的无数债务；若真能以一已之身，换万家安宁，也算是赎了我这一身的杀戮，奠了那万千弟兄们的英魂，也给这乱世争得片刻家国太平，给百姓赢得几年安居乐业的人生。”
至此，楚羡之终于停止了絮叨，安静地立在那里，似是完成了一场告别，又似是在等待着一个回应。
司圣予看着眼前的人，凤冠霞帔，红衣胜血，站在他面前就犹如那盛放在冬日里的红梅，有着能让人一眼沉沦的魔力。这个场景他曾想象过无数次：他们并肩同行，她抬头望向自己，他看到她明眸皓齿，朱唇粉面….那画面与现下的样子如出一辙；只是，想象中，她总是会抬头冲着自己笑，她一笑，他便觉得整个世界都灿烂了。
可是，当楚羡之真的一身嫁衣出现在正阳殿上的时候，司圣予才知道自己做过无数次的幻想在那一刻却全部都破了，甚至，碎的七零八落。
但他还是固执地走到她身边，陪着她从正阳殿一步一步走到了燕都城的城墙上，她走一步，他便走一步，不落后分寸，也不偏离分毫，似乎这样，那段路便就会永远都走不完一样；
可是，只要是路就总会有尽头，在他走到一万九千三百九十五步的时候。
而此刻站在城墙上，司圣予却觉得就如同坐在那万众瞩目的位置上一样空荡，哪怕一眼望去，满眼皆是臣民，也不能减缓他那因空荡所带来的孤寂。只是这一次，他第一次不那么孤独，因为他身旁终于站着她了，但也是这一次，他第一次这么孤独，因为他身边站着是她；他似乎能感觉到，这往后的漫长岁月，怕是都要这般下去了，在孤独中存活，在孤独中老去，最后，在孤独中死去，他甚至有点想笑，笑自己身处万人之上又如何？却还是连一人都拥抱不得。
……
司圣予听着楚羡之叙说那些他从未听她说过的话，那么简短，又那么轻易；他原本以为她还恨他，哪怕恨他也好，可现在却发现，她似乎连恨都不恨他了；她不提予初，不提他，甚至，她也不提自己；她说战场，说社稷，说家国安宁，却独独不提那些他所心心念念的恩恩怨怨，似乎在这一刻，她只是将军是臣子，而他，只是君主。
他从未像此刻一样，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远的如同隔了万水千山，哪怕此刻她其实就站在自己面前。
司圣予第一次觉得自己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他原以为只要给她想要的自由，任由她去翱翔，等她飞够了，总有一天她是会回来的；他原以为，等她长大了，成熟了，她总能明白自己的心思；所以他一直在等，等她自己明白，等她自己回来。可此刻却才发现，原来这些年，他所放任她独自成长的这些年，他所错过的这些年，只是让他们渐行渐远了而已。
他甚至开始有些嫉妒古晨了，嫉妒他们之间还有一个鲜衣怒马三剑客的念想，可以在往后说起时算作一个由头，而自己与她之间，自此后却是什么都没有了，连守卫边疆都没有了。
司圣予突然就想不顾一切一次，为这些年小心翼翼的呵护，为这些年心心念念的踟蹰。是的，他想要一个答案，为过去那么些年里没有宣之于口的那个心意要一个答案。于是他看着楚羡之，似是带着犹豫，却又异常坚定地第一次问出了那句自己心里已经思虑过千百遍的话：“你心里待我，可曾与旁人有所不同”。
司圣予想着，只要他问了，那他总是能得到一个答案的，或者至少，也总是能在她心里留下一点不同的东西。
但一阵沉默后，楚羡之却轻易地回答说：“陛下是君，我为臣，自然是与旁人不同的！”滴水不漏的说辞，好像找不到一丁点的差错，司圣予听后却有种心如死灰的绝望。可他尤不死心，再次问道：“这么些年，你当真不明白我的心思？”
这一次，他的语气甚至开始有些许微的颤动，却又隐隐含着几分些微可查的希翼，他依旧盯着楚羡之，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些其他的讯息，但最后却依旧只得到一句：“陛下心系万民，我亦为万民之一，感恩陛下挂念，此生，不忘。”甚至于，她平静的脸上都没有因此而产生一丝的涟漪。
司圣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身体中的某一部分像是一下子就死掉了；他觉得自己那些年里所不曾表露过的心意，似乎也像是镜中花水中月一样不真实的像一个笑话。他看着她，明明就是那个被自己把一丝一纹都刻在脑子里、一举一动都放在心上的人，但在此刻却觉得她就像是一个遥远地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的存在一样，陌生又疏离。
“原来，她是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司圣予想着。
半晌后，他才喃喃地道：“楚羡之，原来你真的，是个没有心的人。”
城墙上吹来的阵阵微风，在艳阳高照的七月份里似乎起不到一丁点的作用。司圣予却觉得自己冷得发抖，像是照耀在身上的每一寸阳光都透着寒意一般。他脸色惨白，眼睛却透着猩红，背在身后的拳头死死地握着，因为太过用力，指甲都嵌进了肉里。但他好像没有丝毫的察觉，只是用那双猩红的眼睛盯着楚羡之，像是要把她盯透一样。
……